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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十二国记同人] 家之天下(奏南+两番外)

楼层直达
级别: 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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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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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一) 昭彰




朱颜,本王举世无双的女儿啊……
父亲这样轻叹着,为我簪上了,及笄后的第一根玉钗。
你应该成为公主的。他说。
我抬头,眼睛里溢出的,应该是惊恐吧。
父亲。
雄姿英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之气势。
燕地之寒,却冷却不了的气势。
这里,曾是元帝之都,横亘了霸主的梦,似乎也侵入了父亲的骨髓里了。

十五岁少女的生辰。平常的一天,秦淮烟波,金陵依旧,六朝如梦。
那天,皇祖册封了他最疼爱的孙女为——昭彰郡主。
“昭,光明亮洁之意。《诗经.大雅.云汉》曰,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德彰宏扬我大明朝,天理昭彰,勋业昭彰……”
文学仕臣们对着他们的九五之尊,点头哈腰,努力的解释着,很谦卑,很恭敬,一点奴媚。
其实,皇祖能听懂几分呢?草莽出身的他,只知道,这群他并不算欣赏的吟风弄月者,在颂赞他钟爱的东西,他的孙女,他的江山。

我是洪武元年出世的,还是在皇祖黄袍加身的那天。虽只是个女儿,父亲却让人急报应天府。皇祖果然大喜。他本是个农民,特别相信天时。
而我就这样成了皇祖眼中的吉瑞,从此羡妒一身。
话虽如此,其实我并不讨厌皇祖,虽然他那么高高在上,却又一副市井粗俗。但他赶走了鞑子,也让百姓们吃上了一顿饱饭。
他在我面前,是位不掩其真,朴实的老爷爷。他一心疼惜着我,虽然,他害死了同样疼惜我的外公。
我还记得那夜母亲的低泣。
还有很多曾与他出生入死,称兄道弟的人们,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们老摸我的额头,但他们的慢慢消失,却让我失落了好一阵。
你应该成为公主的。
父亲的话无端的响起。
一个冷颤。
皇祖早已定下了皇位的继承者了,天下皆知。
我似乎闻到了,遥远的一丝血腥味。
“颜儿!御医!快传!”
耳边是皇祖慌张的呼唤声,越来越小……

我的身体,十岁以后,越发的差了。想要调补,却独怕腥腻。父母甚至不会当着我的面吃肉食。
郡主大概是菩萨的转世吧……
国师这样说道。
无论是否敬鬼神而远之,皇祖更加的疼爱我,留我在应天,给父亲一句,这里的御医御药比你那的多。
害怕我早夭的皇祖,不意外的,先我而去了。
皇祖病重时,照顾我的是堂兄,大明的储君,大伯父的长子,善良,而有点软弱的人,和我一样,孤独而备受羡妒的存在。
不同的是,他没有父亲。每当想起这个,我都不觉的为他流泪,为一个即将坐拥江山的人。
他会红了脸,傻傻的微笑着,妹妹是个仁慈的人。
而不太懂安慰的我,只会继续的流泪。
为他的善良,而将为王者的他,善良,意味的是,不幸。
以后的日子,我是依然为他流泪的人。
为了父亲那句使我心惊的许诺。
为了一场借名“靖难”,实为发难的浩劫。
为了与世无争的堂兄火海中无奈的身影。
慢慢的,成为灰烬,如同这广阔的山河间的,一粒尘埃。
朱颜啊,你是我大明的公主了。不再是什么昭彰郡主。
我现在才发现,父亲讨厌着这个封号。
不,父亲,请不要拿那不应属于我的荣耀当借口了!
我拒绝称他父皇。
宫门内外,指骂与血泪,早已将他濡染了,不见原来面目。
昭彰,天理昭彰!
我说起,那位文臣的话。如今,他的人头在哪?
什么昭彰?!何为天理?!成者就是天,就是理!
像崩溃的血,涌动着,在喉咙,在唇边,在裙上,在心里。
朱颜!
父母惊恐的哀嚎,扭曲了的声响。
再也听不到了。





(二) 朱颜






我目睹了,我的葬礼。
纷飞的雪。
未满二十岁的皇家之女,隆重的殡仪。母亲的哭泣,父亲的沉默,除此以外,我断定,再不会有人真的为我难过一下了。
父亲踏着我的血,继续走着他的路。
改元,迁都,势如破竹,无人能阻。
“宗麟,昆仑的血味太浓重了。走吧,不然你会再倒下去的。”
空灵而关切的声音。商清望着我。
是的,走吧。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湖水如镜般映照着的影象告诉了我,我没有回头路了。
淡金色的长发,盈紫色的的眼眸。而公主坟千金陪葬中埋着的是一副没有遗体的棺木。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商清温柔的扶着我,彷佛她是我的亲母。
而我之前却伤害了她。第一次醒来,我惊恐失措的推开了她,怪物!
虎身,蛇腰,鹤爪,豹尾,和一张女人的脸。
她愣了一下,然后满怀欣喜的唤了一声“宗麟,我的宗麟。”
待我慢慢冷静下来,她告诉了我很多,我的身世,我的处境,我的任务,我的命运。
而我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的,靠在她温暖的怀里,听着那些现实,却又不似真实的故事。
天帝。
蓬山。
十二国。
王。
麒麟。
讽刺。双亲非亲,祖父所相信的吉瑞,只是一个异界的意外。这个庞大帝国的公主,却连人类都不是。
笑,仰天长笑,长笑如哭,惊林鸟,落木萧萧。
如风,我像化成了风。
商清惊呼,宗麟,那不是蓬山的方向!不是……
风,孤身走天涯,因为风,不需要故乡。







(三)交州




交州港。
父亲曾告诉我,港湾渡口的热闹,是绝不亚于大城甚至京都的。
但为何此处一片荒凉?
商清为我找来的衣裳,残破补丁,但还算干净,不能太计较的时候,我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不声不响的穿上了。商清轻轻一灿,细致的包起了我金中带银的长发。
就像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流落街头。皇祖说过他童年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日子,他的血,似乎还残留在我的身上。
一路走来的荒凉,人们多同情的看了我一眼,又爱莫能助的别过脸去。我明白了一个词,自身难保。
难道就没有皇帝治理一下吗?
我压低了音量,依然不平。
商清早已隐去的身影,但瞬间,我感受到她欲掩饰的啼笑皆非。
这是宗麟的责任啊……
是的,我还有着责任,我已不是养在深闺的公主了。
可为何,我像永远走不出一个迷梦般的迷惑。
选王,选怎样的王?像皇祖,还是像父亲,那样的王?
我不否认,祖父是个明君,胸怀大志的父亲,也许,也将会是个明君。但明君,不等于仁君。
仁者不可为君,也像这个生我的世界,只能为台辅;或是像那个养育了我十九年的世界,如堂兄般的下场。
回忆底,那火海中踉跄的身影,如一腔无言的泣诉。
让人眩晕。
宗麟!商清正要现出原形。
姑娘?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
一张爽朗而带着不羁的英俊面孔。
我的脸不禁一红,一低头。
是不是饿了?正好,咱们一同回去,吃点东西吧。这年头没有王,挺艰难的……
回去?去哪?
我本能的一缩手,一脸防卫的神色。
哈哈,别误会啊。我家就在附近。不嫌弃的话,来作客喝杯热茶吧。
他快乐的笑着,跟周围的荒凉不搭调的笑着。
让我更不犹豫了,转身就跑。
我不敢回头,他会追来,还是尴尬的继续笑着?
这以后的事情,有点记不起来了。








(四)明嬉




一灯如豆,照亮了整个房间,简陋的布置,却很整洁。
我从一床温软的被铺中挣扎着坐了起来。
不认识的一切。
你醒来啦?
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汤走近了我。
我稍梢向后摞动了一下。
秀丽的女孩,与我相仿的年纪。云鬓靛青光润,浅黛如琉璃的瞳孔,肤色绯红,笑靥天真。
你定是饿晕过去了,幸亏二哥路过把你送回家。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她小心翼翼的吹起了汤沫,散逸出肉的气味。
我不能自控的猛一扬手,汤打翻了,洒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泼了她一身。
哎哟!她烫得惊叫,几乎是蹦跳了起来。
我……
下意识觉得应该道歉的,却不能自已的狂吐了起来,吐的天昏地暗。
“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一路逼近,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文姬,快去换身衣服;利达,去熬点白粥;老公,请打扫一下。”
“知道啦!”三把声音,随脚步声又迅速的散开了。
一股暖流自我的后背均匀的上下摩挲着,很舒心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感动。口鼻扑来了一阵柔软的清香,仔细的抹去了呕吐的脏物。
我被扶着躺下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慈祥的妇人,风韵犹存的脸孔,干练的气质。
“先躺一会,待会喝些粥。都怪我忙得忘了嘱咐,文姬这孩子也乱来了,肠胃虚弱的人怎能喝肉汤……”
“不是的,阿姨,不是的……不是的……”
“孩子,怎哭了啊……一定在路上受了不少委屈吧……”
我扑在她的怀里,贪婪的埋头于那种陌生的亲切感中,任她有点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拭去我停不住的泪珠。








(五) 家







她叫明嬉,和我的母亲一样姓徐,是这所客栈的女主人。她的丈夫姓栌,建起了这所交州颇有名气的新明客栈。
女儿文姬事后一直愧疚于她的常识缺乏,反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风度翩翩的长子利达先生,还有长年浪荡在外的次子利广。
“二哥一点也不能怪小姐姐,老装着一副不羁的样子,哪个女孩子能不被吓跑呢?”文姬揶揄着,像家常便饭一般。
“文姬,你错了,利广不是装着不羁,他是真的不羁得让人头痛。”先新叔叔说道。
“这叫知子莫若父吗?利达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所以我老公总是装作不知道呢。”明姨给每一个人都盛满了茶。
利广苦笑,笑的模样也让大家忍俊不禁。
每个人的茶杯都不一样,叔叔的是鹤舞青松,明姨的是三月桃花,利达先生就一刚劲的“英”字,文姬的是小猫咪,利广用饭碗喝茶,特别爱顺手拿起明姨的碗。
妹妹,你喜欢怎样的杯子呢?利广问我。
所有的杯子都是出自他手的作品,烧制陶瓷,是利广的副业。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成了他们的亲人。
我没有说名字,他们竟也不追问,都喊我“妹妹”,就文姬叫我“小姐姐”。
尊重我的隐瞒,就像从未揭开过我的头巾。

叔叔拿出了几匹布,明嬉,快过年了,大家都该有套新衣裳了。也要给妹妹多做两套……
他亲自为明姨选了一块鲜艳的料子,明姨一看笑道,年纪都不小了……
“嘿,老婆老婆,就是有点老了才是老婆啊,自己的老婆,当然得穿得漂漂亮亮的。”
叔叔自顾的说着,也不介意文姬和利广在一旁明显的偷笑。
我听着,依稀想起当有人谈论奶奶长得不怎样时,皇祖很不以为然:“脚大站得稳,脸大好涂粉。”然后毫不犹豫的让其貌不扬身家一般的奶奶戴上了皇后的凤冠。
母亲说,那就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结发的老夫妻之间,不止是那记忆中变得永恒的青春与爱恋,更多的是,亲情的牵绊。
然而亲情,还是经不起权力的,我从小的经历,坚信着这一点。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了王,日子好了,钱也多了,大家,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团和气,共同努力吗?
叔叔深深的看着我,长舒了一口气。
孩子,这个家,不独是钱财或权势,它有的,是你明姨的勤快,文姬的积极,利达的深虑,利广的奔波,而我这个家长,是让这些都能美满和谐的聚在一起。
但,人是有很多面,也很善变的,以后呢?我这样说着,却已低下了头,掩饰着油然而生的难为情。
妹妹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出现了,那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大家一同变得贫穷罢了。
贫穷,不只是缺钱,有的人,一辈子穷得只剩下钱了。
叔叔,我明白了。
妹妹,你也是个很坦诚的孩子。
但是,我的事情都没有……
哪里要紧的事啊,明姨含笑走了过来,看了看叔叔意味深长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无论多么坦诚的人,也该允许留有他的秘密啊。








(六) 命名







可是,总是喊“妹妹”,似乎不太好啊。利广某天这样说道,有点苦恼的样子。
不如,帮小姐姐改一个好听的名字吧。文姬的兴致也来了。
最后,帮我起名的,是利达先生。
父亲既然夸妹妹是个坦诚的人,那么就起个磊落的名字吧。“昭彰”,如何?
昭,光明亮洁之意。昆仑有诗,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天理昭彰也是件让人快意的事。
大哥成了酸秀才了!利广嚷着。
妹妹?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
呆愣当场。
有种宿命的味道,然不怎令人不适。
不喜欢也不要紧的,再起一个也可以的啊……
不。
我终于回过神来。
很坚定。
我就叫昭彰好了,谢谢大哥。
第一次爱上了这个名字。
因为那已不是一个空洞的封号,而是代表着非奉承的称许。
不再被动的存在着,是很美好的事情。



(七) 天下


昭彰,这个,可以拜托你吗?
今天我们都要外出一趟。
接过利广递来的一个大包袱,摸一下,软软像一团布,留心听听,有些微碰撞的声响。
我点点头,利广很开心似的,跑向叔叔明姨走远的方向。文姬回过头朝我用力招着手。
去哪呢?有点纳闷。
我看了看送东西的地址:里家。
一进门坎,孩子们都拉着我的衣角大喊,姐姐的眼睛好像利广哥哥给的葡萄哦。
我一阵子糊涂。
利广从涟国回来时,带上了那里盛产的葡萄。跟昆仑的西域产的都是一样紫水晶般的色调,只是涟的果实更大一点吧。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我回过神,因为一拉一扯,包袱经不住,散了一地。都是小孩子的衣裳,看着就知道是明姨与文姬的针线。还有一包碎银,撒了出来。
慌忙得不知该怎样收拾的好,捡起两件衣服又抓起几粒银子。低头间发现了一双松树皮般肌肤的手,正把一颗颗碎银放回小袋子里。
一位老婆婆,像干橘子般的脸,对我一笑,更像了。
“这。。。。。。”这银子要拿回吧?
“我就是竹姆。”她看出了我的难堪。
我松了口气。先新叔叔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连同所有的童衣都交她手上了。

利广少爷每次出海回来都给孤儿们带些好吃的,也真难为他了,虚海的妖魔也不少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啊。我笑道。
临走时,竹姆拉着我的手说,栌老板,是个好人啊。
在时世艰难的时候,这句话是有让人不能承受的重量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的不少,袖手旁观的更多。想起初来此地的时候,那种情形,让我不可思议,刚才竟能平静拿着那个包袱走到这了。
叔叔是个慈善的人,他和家人的努力,使他有了慈善的本钱。
自顾不暇的人,是无法帮助别人的。
这是叔叔的口头禅。
“首先考虑让自己的家人吃饱穿暖,这不是自私,而是责任。连自己的责任都不能完成的话,更甭说别人的需要了。
钱啊,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我不会轻易给文姬买漂亮的发簪。因为那份钱攒起来我可以为她多交一年的学费。
拼熬到现在,我们家已可以每隔段时日就给里家送点东西,王不在,官府也顾及不了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这也是做人的本份吧。”

我敬仰着这种想法的人,因为他们,不会凭着一句同情或热血的空话去面对问题。
我不禁这样想着。治国的策略,其实跟齐家的道理,真是很相像的。
家天下。
是天下为家,还是天下如家?
天下为家,大道既隐。将天下视为一己一家之物,肆意取舍,社稷成败都只一念之差。就像我的父亲。
但如果,将国视如家般的爱护,一家人,一个集体,一起来为这个国家去费心出力?天下如家,可否行之?
我不知道,因为在我看过的史典里,在我经历的事实里,都是与这种天真的构想背道而驰的冷酷。
仁者麒麟,还是太天真的存在。
让人沮丧。













(八) 伤逝


但没有王的国土,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是一片残败的萧条。带着咸味的海风,和夕阳的余晖,是唯一让人叹息的风景,最后的微温,不变的苍凉。
利广?
面前出现的人,带着格外温和的笑意,温和而近乎伤感。
你怎了?
没有。
来,介绍我另一位妹妹你认识。
啊?
摆在面前的是一串铃兰。
孩子般的香甜。
开玩笑么?
不,这是我妹妹坟前初开的铃兰。
哦。
她叫彤容,文姬的姐姐。
原来,今天,你们都去扫墓去了?
是啊,十年了。
她还在的话,就和昭彰差不多的年纪吧。
她,很像我吗?
我接过了他手中的铃兰。
不,彤容像母亲。
从里木中生出来的孩子,也会像双亲吗?是缘分么?
他的表情,完全想象不了那平时的淘气样,仿佛彤容昨天才离去的,而他还要强颜去面对前来凭吊的人。
她,是怎么去的?
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太可怜了。我只心里想着,没有出声。
是溺水。
利广低沉的嗓音,让我忽来了呼吸困难的错觉。被晚霞映红的刘海,随着风很自然的遮住了他落寞的目光。
水患么?我想起了黄河。但这里的河流远不能和那比啊。
不是的。利广看了我一眼。
是海啸。

王死后,天灾频繁,不时地震、狂风暴雨、山泥倾泻。妖魔还不算厉害,但住在海边的人们,最怕的是海啸。听父亲说,王在的时候,根本不会有海啸的。
之前家畜的反应有点异常,但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有点晚了。整个镇的人都要撤到高地,起码需要一个时辰。需要照顾的人很多,偏大家都穷的日子,交通工具很少,我家能出的车马都出动了。母亲和大哥都架着车将老弱病残的先上山,父亲在最后,满载了一车村里的孩子,其中就数我和彤容年纪最长。
实在坐不下,也来不及想,父亲紧紧的抓着我俩的肩膀,“乖,你们在后面跟着走吧,我回头就接你们。”
那一刹那,父亲嘴角的皱纹,变得好深。
妹妹很听话的立刻点了头,拉着我跳下了马车。。。。。。
结果。。。。。。。
我不敢再往下说。
是的,其实根本来不及。当时我俩都还是小孩子,跑不快。半路上,海水就冲过来了,我和彤容被冲散开来,我拼命挣扎着,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她大喊了两声二哥哥。。。。。。
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了。。。。。。
利广望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控诉他那双,有点不知所措的手。
而我被冲上了较浅水的地方,捡回一条命。水退了以后,母亲发疯似的找了两天,找到了妹妹。
冷静能干的明姨,那时疯狂的样子,我试着不去想象。就像现在的我有点不能面对。利广发红的双眼。
我轻悄的,抱住了他的肩膀,也许会让他好过一点。
没能保护自己儿女的父亲,他的手上保住了几十个与他无关的孩子们的生命。
利广,你恨过叔叔让你们下车吗?
比起责任,父亲更守住了做人的本分,所以,我始终敬爱着他。
他望向我手中的铃兰。
我只恨,为什么王还没出现呢。快二十年了。
王在那时早该出现了。如果有王,彤容根本不用死了!
但蓬山连宗麟是否存在都不敢公布。
我惊觉,猛的退到一边去。
是的,还没有王啊。我在这里在干些什么呢?
昭彰?
利广不解。
你怎么了?
从悲伤的回忆中醒了过来。他关切的问我。
不。没什么。不。
我飞也似的离开他身边。
我的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那串半枯的铃兰,一边跑一边哭着喃喃的说着。
对不起。。。。。。
对不起。。。。。。
跑到半路,脚下的石头一绊。
商清不知从哪出现了,一把抱住了我。
我没有站起来,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顺势依偎在她宽容的怀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宗麟,回蓬山吧。
那里有升山选王的人们,等了你快二十年了。

(九)归来去兮


一个突起的角落,没有花草环绕,没有飞鸟徘徊,再往下,便是万丈悬崖,深不见低。
我倒吸一口冷气。
好个舍身木的所在。
麒麟的最初。
麒麟,因仁而生,因仁而亡。舍身成仁。玉叶玄君凝着看不到底的目光,曾如此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宗麟,现在的你,明白你生来的使命么?
在蓬庐宫中,没有昭彰,女仙们都只恭敬而怜爱的叫我“宗麟”。
麒麟是慈而悲的生物,只有国,没有家。因为,祈求麒麟诞生的,不是父母的期盼,却是百姓的悲愿。
可以的话,没有人会喜欢蓬山上再出现卵果的,唯有寂寞的女仙们是个例外。因那证明了,某国荒乱的开始。而我,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商清在十九年前,就坐在我现站立的位置上,翘首看护着她头顶上的奏果。但她阻挡不了天规之外的灾难——蚀。
与其说她是在尽作为女怪的责任,还不如说,她终于可以在十九年后,沉浸于做母亲的满足之中了。
她的欢欣证明着我的空白。
当初她就像一位母亲般的劝我:“不辞而别的话,自己也许能免去一点难过,却让人家多了份担心,这不太好啊。而且回蓬山后,将来选了王,成了台辅,终生都在云海之上,与凡人下界就隔绝了,恐怕再见面也不行了。”
商清的话点到了我心里的犹豫。于是,还是决定了向叔叔和明姨道别。
本很害怕想像他们可能会出现的神情,可能都不怎么令人愉快。
孩子长大了,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下,也是件好事啊。
有点出乎意料,叔叔长舒了口气,这样说道。很开明的与大家讨论了一下,交给了我也叮嘱了我许多许多,特别是利达先生。我好像是这时才发现,他也是个挺唠叨的人。
但以后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临行前,我穿上了明姨连夜绣好的长衫,悄悄的放下了那包藏在衣服里的银子,我对商清说,东西已经很多,太沉了。
比起蓬山的主人,这里更需要财物。
在对他们挥袖转身时,我想起一个词,背井离乡。
我哭了。幸好,没有让他们看见。
来到甫渡宫的宏丽的大门前,泪水已经风干了。



(十)蓬山


树林葱郁,花香袅袅,云蒸霞蔚,偶过飞鸟。
静谧的迷宫。
甫渡宫门打开之际,我这样想着。
开门的女子盯着我,久久,没有出声。
望向她的背后:
远方峦嶂叠翠,近处曲径通幽。
山道之间,站着、坐着、看着、走着的少女们,朴素的衣着而不乏俏丽的妆点。
映初?怎么了?
……麒麟……宗麟……回来了!
满山皆是惊喜而变得悦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如按捺不住的潮涌,顿时都向我*了过来。
宗麟回归蓬山了!
原本幽静的四周,一下子变得过节般的热闹非常,直让我莫名。
群芳环翠之中,缓缓步出一位雍容端丽的高雅妇人。
众皆平伏,唯余我仍呆呆的站着。
玉叶大人。商清现出身形唤道。
传说中的,天仙玉女碧霞玄君。
她和蔼的让众女仙起来后,马上走到我的跟前。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连多走一步都有点儿犹豫,还是该下跪行礼?
纤纤玉指温柔有度,一拂兰花阻止了我,怜惜的,细细梳理着我稍显凌乱的金发,似有心疼的感触。
回来就好。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是!
整齐而兴奋不已的回应声。
在温柔与热切中不知所措的我,恍成了不更事的孩子,又被簇拥着进了蓬庐宫。
“宗麟的居所是听松宫。”女仙们将我安置在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那是交州的小客栈所无法比拟的。
商清一直牵着我的手,这里她似乎熟悉得很,与女仙们有说有笑着,完全无须隐藏度日。
前一阵子,我的任性,大概让她很辛苦吧。
星幕垂下,一切都静了下来,只留下了,庭院外松涛的低鸣,带着草木的清芬,如一波连一波的回想。
今晚,在遥远的南方,利广的夜谭,失去了聆听的对象。


(十一)逆者


“我是名殷,负责照顾宗麟的人。”
面前这个清秀而略含冷意的女子向我恭敬的平伏之际,依然的不卑不亢。
“日后多有依仗了。”我拿出从小练就的礼数得体的回答着。
名殷,资深的女仙,现任玄君近侍,曾主责照顾过两位台辅了。
似凝告诉我时,眼中充满了敬畏。
面对着名殷,我总不觉的拾回皇女的势派。
是挺幼稚,但总有点不甘示弱的别扭。
名殷的表情一贯的淡然无色,完全看不出她对我的态度有何反应。
她笑着是很美的,若风中的百合,回归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了。
但彼此相处的第一天,我也发现了,她是不怎爱笑的人。
女仙们如似凝、映初对我总是亲亲热热的关爱,这使我刚到蓬山的不安减轻了不少。
却是起居中离我最近的名殷,只像一个执行任务的人。
有种拉不近的距离,让我们磨擦。
“宗麟的身上有来自昆仑的血腥,封住了灵力,所幸轻微,但因此阻碍了对王气的感应。”
为她这句,我喝了不少她熬的苦药。
每当我看见她那不笑的脸孔,即使她手里没端着药碗,舌头还是觉得一阵的苦涩发麻。
明姨、文姬……
我惦念起,那些如清风,如阳光,温暖如沁入了身体某部分的笑容。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幸福。
宗麟,你又想去舍身木那里静思么?
是的,因为老觉得,有些事情,让人放不下。名殷,会陪我吗?
商清,请照看好宗麟,我去准备午膳。
走了几步,她忽然侧过半身,微合着双目,不经意的语气:“不能老守着从前的事,考虑以后的,会更好。
宗麟还没有使令。”
再没话,利索的步伐,转瞬消失于角落的身影。
高寒难近的矜持。
熟悉的感觉,熟悉如从前的自己。
名殷,像极了一位借蓬山出离了尘世的公主。
担心我会难堪,映初笑着走了过来:“其实,名殷大人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是的,她很细致,很周到,除了有点冷漠的表情,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是我太小心眼了吗?还是与坦诚的人们相处惯了,碰上不会主动交流的人,就失去了让别人保持沉默的耐性?
想着想着,有点惭愧。
也许,名殷的眼里,有着让我难以释怀的沉郁,而麒麟的直觉,无法忽略那份天天得面对着的哀愁。
越来越肯定,名殷其实是个不快乐的人,她用冷漠与责任一直拼命的掩饰着她的不快乐。
尽管我并不知道,她都不快乐着些什么。


“舍身木上怎会有烧过的痕迹?”如此被重视的圣洁之处,也会有火光之灾吗?
我问商清,而商清只是摇摇头。我有点失望。
“三百年前,戴国质王闯入蓬山,肆杀女仙,烧舍身木。代麟降生后选王,惊觉国氏已易为‘泰’,那是戴国因先代王的暴行而遭天谴的象征。”
完全没有察觉到,名殷竟就站在我的身后,用那往常一样,不带感情的声调说,像是对我的回答,而又更像自言自语,融进了悬崖边上本已清寒的山岚。
听着她说的史事,不禁发抖。
当时,就在这里,还有你站着的地方,横陈着七八具尸体,质王将她们都点上了火,让火蔓延到舍身木上……
我急忙退开了脚步,定定的看着那刚站立过的泥土。
为什么你会知道?你在这里三百年了?
是的。想听故事吗?名殷这才望向疑惑的我。
因为在那场浩劫的最后,拔剑弑王的,正是我,就在这舍身木前。
她依旧淡然的说着,不意外的看到我惊恐的神色。
我正拼命压抑着想逃跑的冲动。
原来,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曾经手染鲜血的人。虽然,她是为了制裁另一个凶手。
血……
不能想象,那时的名殷,也是如此淡然的,将利刃刺进疯狂的代王的身体的吗?
为什么?养育麒麟的女仙,不是忌讳沾血的吗?
“因为……”她说着,突然苦笑了起来,“我那时还不是女仙。”
依然如那株,空谷间,风中的百合。我直觉中,那是真正的她。
名殷,与平时表现得沉默的她,不太一样。
“我只是在台辅失道而去逝后,悄悄的跟在直上蓬山的父王身后,害怕早已变得残暴的父王,会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父王他极眷恋着他的权力,他还不想死。”
父王?
我似乎能理解到,那出离悲伤的痛的由来。
渐渐的,去靠近,孤然伫立而述的她。
第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可以牵起她的手的距离。
“但我在蓬庐宫迷路了,只看见舍身木方向的火光,还有女仙们的惨叫声。
后来,终于绕了出来。
后来,我看见了满身浴血的父王。
后来……他的罪孽,已经太多了。”
“但,我也是个逆子。”
没有哭泣,那只是风,在山间呜咽的回声。

“……于是,我答应了先代王公主名殷,让她留在蓬山,照顾代麟,就是后来的泰台辅,以为赎罪。”玄君后来对我说。
公主殿下确实是个不肖的逆子。
不肖与叛逆,也是一份勇气。
也是生为胎果时的我,所没有的,让我羡慕的勇气。
从舍身木回听松宫的路上,我这样对她说。
我不会再往悬崖那里去了,因为悬崖的前方,没有路,只有看不见底的深渊而已。
正如你所说的,那里,都只代表了过去。无论曾经的生,还是死。
她似乎在听着,神色还是一贯的淡然,看不出想法。
只是在宫门前分手时,第一次,她转身直面,郑重的对我,点了点头。
我也颔首致礼,不止因为礼数。

(十二)幸福

“那大家伙叫做朱狷,挺聪明的妖魔,就是有点自大,但会是不错的使令哦。看在美丽的宗麟份上,就让给你好啦。”
但是。。。。。。
“我是不是很大方呢?呵呵。”
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可是。。。。。。
“真的不用客气啦。”
不是这个问题啦。。。。。。
我无力,什么跟什么嘛。竟让像我这样的弱质去面对那只穷凶极恶的怪物!
但那位教我这样做的人,似乎比我还娇小纤细的样子,不同的是,已有一地的怪物护花使者般的站在她身边,一开始我便看得心理有点不平衡了。
可气的是,她竟不让商清到我身边来,还说,要让孩子学游泳,就要舍得扔她下水。
更可气的,是名殷那一句,台辅会保护宗麟的,所以要听话哦。
最可气的,是我现在已经害怕着急得气不出来了,一额冷汗。
斋台辅。。。。。。
欲哭无泪的郁闷。
“害怕的话,会被吃掉的哦,因为你俩的眼神已经对上了。”
这都是谁害的啊。。。。。。
“听说我们的肉是美味的。”
拜托别说了。。。。。。
“降服妖魔是我们的本能,无须武力杀生,而是让它折服于你,使它低头的前提,是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折服?像伏虎罗汉那样吗?一头雾水,我道行不高。。。。。。
“什么虎罗汉?不懂啦,总之你先盯着这只大块头,紧紧的盯住它,不要放松,告诉自己你能让它动不了的。”
说得倒轻松。
“宗麟,别发抖啊,你的先前人后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有本能,却没有自信。”
谁说的没自信啊!我一腔不爽都狠狠瞪向了朱狷。
“就是这样,它畏缩了!好,念口诀吧。”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
它原来叫炎魄啊,好奇怪的名字,自己起的吗?
然后,炎魄是如何变成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猴子挨在我身边,我已不大清楚了。
毫无形象可言,我素面朝天,大字摊在了地上。

猛然想起优雅的斋台辅在旁,一阵赧颜,正欲爬起之际,却看见她也四脚朝天的躺下,和我并排又一大字。
“当了这么多年的台辅,百官之前老是要正儿八经的。。。。。。
好怀念啊,泥土的香味,小时候也常常这样子呢,只要不被玄君和名殷瞧见。”
瞧见?
“瞧见的话又要被说教啦。”
又让我傻了眼。
斋台辅。。。。。。
“叫我珍珑就好。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果子嘛,我们算是姐妹了。”
珍珑姐姐。无奈,我乖乖的唤道。
“宗麟是昆仑长大的吧,有名字吗?”
有,朱。。。。。。微微张大了嘴型,昭彰。
“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是主上给起的。他喜欢对弈,我老输给他。。。。。。”
原来如此。
斋麟珍珑,名殷口中,那位当年为了梳鬟髻撒了几天的娇,却因此在急变身时,差点扯断了凛发的,那个淘气鬼。
珍珑很幸福呢,斋王治世二百多年了,才国至今蒸蒸日上。
“所以,昭彰也要努力选个好王,大家要一起幸福哦。来,拉勾勾。”
幸福吗?有点茫然的预感。
不过,我还是伸出了小指,我会找到让自己和国家幸福的王。
斋麟饶有趣味的看了我好一会儿,高兴的点点头,恢复了初见面时那优雅稳重的笑靥。
“其实,对我们而言,能留在王的身边,无论生死,都是最幸福的。所以,二百年也好,四百年也好,立刻死去也罢,我不会另选王了。”
几天后,她所惦记着的王,亲自来蓬山接她回去了。
才州国久负盛名的明君,原是一位气宇轩昂,英秀儒雅的年青人,星眸剑眉,辉映着含羞的斋麟举手投足间飞逸而出的倾慕。
谢谢斋王陛下,一直帮助奏国的难民们。我衷心的对他说。
我预祝宗麟也能早日选出宗王,才国一定全力协助奏的重建。
只有强者,才能真正的给予帮助。
我从斋王那看似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透出的傲然大气中,深切的感到叔叔那句话的意义。
目送那双,云雾缭绕中并肩离去的身影。
突然有种念头,如此的完美,竟能存在二百年之久,真是不可思议。



(十三) 远念

“中日之前请保重。”
“蓬山公,在下不需要这句话。”
我转身就走。
“我肯定,我就是王!”
“请不要拉着我。”
“你退下!怎可对蓬山公无礼!”
“碍手碍脚的家伙!”
“名殷!”
名殷眼看着就要被推倒在地,她突然顺势一退,一旋步,手一抽,鞘刃磨砺之声!
“蓬山公慈悲,但冒犯公者必严惩之。辛州候项轩大人,阁下已非初犯,请勿逼妾身在公面前出剑。”
鞘间闪烁的辉茫,如寒星,如名殷的眼睛,寒彻骨髓。然而,她那护着我的身影,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玄君近侍,蓬山唯一奉剑女仙,朴名殷?!”
项轩一挑浓眉,冷笑。
“就是戴国那位杀父轼君的先王公主吧。”
名殷微微一震,随即若无其事的颔首应道,“正是。”
“奏国之事,干卿何事?”那男人露出轻挑的神色,我一眼瞥见,有点恶心。
“妾身非关戴民,时日已久。奏国之事,但凭天启,大人自重。”
她握住剑柄的手稍加了点力度。
但我却慢慢松了口气,那叫项轩的男人,扯紧了下嘴角,终于退下了,消失在木叶之间。
“宗麟,请不要走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虽是在蓬山,但到甫渡宫中升山进香的人很多,三教九流。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事非。
女仙的力量虽不小,但还是有限的。”
名殷不客气的说着,我明白擅自的行动让她担心了。
只得答应了一声。
因为说不出的郁闷。
明明知道这里一群期望着玉座的人,根本没有王气——那虽是看不见的东西,但自从恢复了麒麟的本性,每当一想起当初,皇祖和父亲,一种发自身体深处的颤抖感——就是那种感觉,也许应该更强烈些——我的王。

玉步摇,翠环佩,肩上紫烟罗,唇间月季红。如待嫁的女儿。
在前往甫渡宫的道上,似凝与映初一直满意的回味这她们的杰作。她们尽力的想让我高兴起来。
因为我闷闷不乐着。
想飞到交州那不知名的小镇上,只需一天的时间,就是躲在墙角,偷偷看一眼也好,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
即使,那会让我无奈而更加的伤感。
越是临近升山的日子,莫名的,南方对我的吸引就越大。
是对亲情的思念吗?
对,那原来是亲情啊。
但在我的身旁,就有一个无情的名殷——至少表面是如此。
她不让我去。
理由,无外乎是,危险;还有,升山的人已经到了。
第一次与项轩揭帘而见时,就发现,这个人看着我和看着女仙们的眼神是一样的——男人品头论足的挑拣女色的眼光,让我很恼怒,却碍于淑女与麒麟的礼仪不能发作。
从其他人的话语中听来,他在辛州就是个呼风唤雨的人,政事上说一不二。
那真是所谓的王气吗?为何我只感到鄙夷与可笑。
他并不像其他升山者那样,对我言语上百般讨好,因为他早认定了,自己就是鹏。
于是,当我平常以对时,他似乎不能置信,便想尽方法缠着我,要我承认他是王。
但无法让我发自心底去尊重的人,怎可能是我的王?
果然如此,没有天启。

我挂心着南方的温润的海风,与朴实的大地。
如同命中某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十四) 回家

连零星的灯光也熄灭了很紧,很久。
我踮起脚尖。看了商清一眼。
商清也看着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宗麟。”
我倒吸了一阵冷气。
“炎魄,别吓唬我。”
炎魄叹了口气,好像意识到我的秘密图谋,脚步都放得轻轻的,很配合的样子。
但是,“过了这些年自在的日子,现在却要伺候这位难缠的刁蛮公主……”它压着声嘀咕着,被商清狠狠的瞪了一眼。
“那天项轩搔扰我的时候,为何炎魄都没有出来呢?”
我终于问了出来。因为有点难以开口。
我并不是说它胆小怕事,可担心它会这样子想。
“不是的。我没出来,是因为,有一股杀气,能使我不禁退缩。却也是这股气,一直在保护着宗麟。”
它的话,很郑重的,甚至是,敬畏。
“那是,只有绝望而执着的善良者,才会有的气。”
是吗?妖魔的心思,我还不太懂。
夜风中的月色,清寒如某人吴钩寂寞,和似曾的低诉。

“真的不要紧吗?”刚出蓬庐宫,尚清终于忍不住问道。
应该没问题的,升山的人不是都回去了吗?
大家睡醒前,我一定能赶回来吧,我可是属于跑得最快的族裔。
咬咬牙,再度快速迈出了脚步,快得让使令们还来不及隐去身影。
“宗麟!!”
商清的惨叫就在耳边,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沉重而冰冷的的铁丝网罩在我的身上。
拼命的想要挣脱开来,晕头转向的缝隙中,还能瞥见,十几个人各围着商清和炎魄,让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无法靠近我。。
刚氏。虽然也是恐惧着妖魔的人类,但这有备而来的一群经验丰富者,对付一两只已成了使令的妖魔,他们却是好手。
卑鄙小人!意欲何为!
项轩就站在我的面前,那神气,就像是享受着我的怒斥。
“宗麟,你太粗心大意了,我就是下一任的王。”
怎么可能,这种无耻的家伙……
“向我下跪吧!这是你应该做的吧!”
语无伦次!
我用力的别过面,不去看他那自我沉醉的恶心嘴脸。
“你?!”他的嘴角不可名状的扭曲着,一把掀开铁丝网,那只孔武有力的手扯得我的肩膀发痛。
“向我磕头!”他狂喝着。
痴心妄想!你又不是王!
这话大概深深的刺激了他,越发苍白的肤色颤抖着的皱纹。
鬼……
我的心猛的一揪紧,说不出话来。
多么的讽刺啊,每个参拜待选的人,都一本正经的重申着,仁义为本,麒麟的重要,心中各怀打算表面恭敬得天衣无缝。
其实,比起来,项轩还是相当坦白,毫不掩饰他的残暴野心。就像我的父亲,功成即为天理,哪管得不择手段。
在权力与暴力的面前,多少的善意都变得苍白无力。
仁者麒麟,只是一个唐璜的幌子吗?
他的手粗鲁的按住我的头顶。
因为角被碰到了,我一阵眩晕,头痛欲裂。
头顶很重啊,项轩是武人吧。
受不了,想就势下去,再找机会脱身。
问题是,不能对这个恶劣的男人伏倒,不只是不服输的意气。
我根本无法伏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撑顶着我的额头。
只有真正的王,才能让麒麟平伏的。
终于明白了,玄君此话的意义所在。
项轩察觉到了我的暗自得意,不肯面对结果的他,也不能不确定了这点。
他,与玉座无缘。
颓然的男人,沮丧中隐约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不妙!
必须逃!我顿时警告自己,是不是太迟了?
宗麟!商清远远的声嘶力竭,将近绝望的尖锐刺耳。
只有我能是宗王!
让心为之一寒的铮然。
剑,飞鞘而出,舞若电闪。
啊……
那是,我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血洒在身旁的青矶石上。
愕然,看着项轩失去了头颅的躯壳,缓缓倒下,现出了身后凛然握剑的,另一个人。
明月清辉下的名殷,沾染了鲜血的中衣,艳似她红润的唇。
她,就这样伫立着,如忽然活过来的雕塑,转过头,悠悠的,看了那群纠缠着商清与炎魄的人们。
刚氏们,呆呆的,静观其变,那一如鬼魅般回眸后,作鸟兽散了。
名殷,受伤了吗?
我爬起来,忍着强烈的血腥恐惧,向她走去。
对不起,我,我不该,偷偷的……
她猛的向后一退。
生气了?
明知理亏,却还是有点受伤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一个凶手。”她盯着淌血的剑忍,喃喃自语。
回去吧。
那瞬间的语气,却柔和得如月落。从没有过的温柔,似风中的百合,残存的一缕芬芳。
我点点头,乖乖的走向蓬庐宫的大门。
不是的,走那边吧。
她望向南面。
回去你想回去的地方。
说完,她消失在夜幕之中,没有痕迹,仿佛她就是夜的一部分。
抹去感知的泪,我又化成了风。
风,确是没有故乡,但有着永远的方向和去处。

“妹妹?!”明姨停下了针线。
“昭彰?!”利达先生放下了书本。
我静静的站在那熟悉的陈旧大门前,默默的用微笑,享受着他们惊喜的呼唤我名字的感觉。
不孤独的感觉。


(十五)觉晓


我……
昭彰……你是……昭彰?!
懊恼着,自己的粗心大意。
文姬愣愣的,放下手里挽着的的采药篮子,靠近了。
缠花的衣袖,拢着山间花草风露沁心的灵气,好奇,不敢置信般,绕到我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捧起一绺,我腰间飘扬的长发,在朝霞的渲映中闪着银辉。
她的琉璃清眸,转了又转。
我摸不准,到底是如何尴尬的一种场面。
利达先生突然拉开了文姬,我的身边顿时失去了温度。
果然是这样吗?
终于肯去明白的时候,便是离开的时候了。早该清醒了。
我始终不是人类,只是兽而已。
在凡人的眼中,高高在上的,与王者的权力共生同灭的兽而已。
“昭彰,你又要去哪儿呢?”
利达先生,何必这样问……
“不要走啦,昭彰……”文姬回头瞅了利达先生一眼,“我知道啦大哥,不该乱抓别人的头发嘛!但,昭彰的发色真的好漂亮哦!因为我是第一次看见麒麟的头发……你别生气了,我这就去给你拿梳子。”
说完便跑上了楼去。
我,哪有生什么气啊……我只是……
商清在远处舒了口气,因为身上有伤口,她没有靠近我。
可以……留下来么?
我不确定的问道,望向明姨慈祥的莞尔。
“只要你愿意,我这就去铺床单,还有利广给你烧的茶杯,也要再洗一洗,利广又不知跑哪去……得动手了,趁着晨曦,天还不热……。”
她轻轻的捧着我的面颊,初阳的光线中,还是那种让人依恋的粗糙的触感。
“傻孩子,怎么……在外头受了不少委屈吧……”
没有,我默念着,只是想你,再一次用那带着铃兰香的手绢,拂拭而过我的眼睛,而已。
因为,那是母亲的味道。

就一瞬间。
逼近了!
是的,我了解了,从未体验过,却如与生俱来,那种让我搔动不安的感觉。
谁?!
我急促的问道。
大家都有点莫名的注视着我。
利达先生拍拍我的肩膀,淡淡的笑意像要安抚我忽来的浮躁。
“应该是父亲从集市上回来了。”



(十六)立

升山,那是孤身的人,背负起野望与期望,所选择走下去的路。
因为在黄海的旅途中,即使有共行的人,也只是同路,而不是同伴。
叔叔没有走过升山的路。
他一直走着一条比升山更难走的路上——一个底层中的奋斗者,和所有他在乎着的人们,一起追逐着,平凡而持久向上的幸福。
叔叔的一家用最朴实的日子,无声的转告了我,这个前途尚不明的国度,所希冀着的以后,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是的,幸福其实很简单,不一定惊天动地。困难也是如此,看似浅缓的河流不一定就能顺利跨过去。
由这样想着的人们聚在一起的国家,他们所能创造的,只是一份齐心与温馨而已。
这种为雄心霸者们所不屑的梦,却能让每一个在磨难与逃亡的生活中苦苦寻觅挣扎着的人,潸然泪下。
云海之下,人们只是想要一个,有他们的“家”存在的“国”,这样渺小的愿望而已。
这不是我凭空的想象,而是在我向叔叔跪下平伏的那一刻,叔叔对我说出“我宽恕”的那一刹,所有围观的邻居与路人们——他们红润的眼睛,因喜泣而变得结巴的言语,“奏国有新王了”,到了最后,才想起了要行礼——
让我再次肯定了我的选择。
能令我觉悟的,也许并不是麒麟服从王者的本能,而是人因为感动的认同。

奏国宗王,栌先新。
奏国台辅,宗麟昭彰。

“私底下,昭彰还是叫我叔叔吧,听惯了。”
他笑着对我说,一开始的惊讶过去了,这个已知天命的男人,再度恢复了他往常宠辱不惊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让我异常的安心。
大概正是向往着这种表情,我遇上了他,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叔叔转过身,拉着明姨的手,“明嬉,你们,和我一起去趟蓬山吧。”
明姨只是摇了摇头:“你去就行了,接受天敕又不是游山玩水。”
“哦。”叔叔应道。
“你和昭彰快去快回吧,我们还等你们吃晚饭。”
明姨说得像家常嘱咐般的轻巧,惹得前来迎接的女仙们一灿:“陛下将会直接驾临隆恰山清汉宫,不回交州了。”
叔叔挠了下发鬓,有点为难的样子,“因为我也猜不着上天会有什么吩咐,可能会晚一点。昭彰喜欢素食吧。老婆,我好想吃你煮的南瓜。
我会回来的。”
转眼,这样的话,叔叔已经说了六百年。


(十七)国

六百年的岁月。
治世三百多年的明君延王失道了,变得异常残暴,台辅心痛而死。
我没有见过他,但听着利广的描述,让人寒心不已:同一个人,从尧舜之德,走向了桀纣之虐。这是怎样令人心惊胆颤的转变。
与延王有过几面之交的叔叔说,可能因为,延王受够了孤家寡人的日子。
国中虽有贤能之士,却没有知心之人,除了雁的国祚,再没有能让他放不下的事了。
就这样,他就去摔坏了最重要的东西,然后离去。
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谥为“枭”,是他最后的落脚点。
我不知道宗王的落脚点在哪里,不是廻避,而是兴幸,不管是任何落脚点,叔叔的起点,都与孤身愤奋战的悲壮是无缘的。

栌氏一家只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来证明宗国的国民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我身为台辅,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不顾天官的反对搬出了仁重殿,住进后宫的典章殿——独善的仁者是没有力量的。在那简洁而温暖的后殿里,无论风风雨雨,一家子都是一起度过。

幸福中的国民,作为幸运的局外人,面对别国的荒乱,除了同情与自省,很难会有切肤之痛。
特别是新王刚即位初时受过苦的一辈人老去以后,“饥寒交迫”已成了后代书本里的词句了。现在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贵为公主的文姬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多雨的季节里,曾为了保住一点禾苗而被淋得发高烧。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枭王的沦亡于我而言是个残酷的故事,听之,动之,鉴之。
但对于珍珑的事,我始终不能忘怀那种不甘。
才国那双神仙眷侣般的主从,几乎是同时猝逝。
为了帮助对氾王的暴政忍无可忍的百姓,才国的人民,失去了他们贤明的君主,我失去了,让懦弱的自己勇敢起来的良师益友。
谥为“遵”。
遵从了道义,而违反了天理。那天理与道义何为是非?
我始终不能理解这种天谴,即使我也不能背逆他。
天帝也许真的不相信国家之间会有真正的友情,又或者,国家之间确实没有真正的友情。
所以才有了觐面之罪。
在毫无觉察间,斋麟却完成了她与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没有经历王的腐败失道与国家的衰落荒废所产生的痛苦,在最后的记忆中对方依然的美好。
或许,我应该为他们释怀而笑。





过了很久,终于有空回了一次蓬山。为了寻找流落蓬莱的雁果。
才发现,名殷失踪了。
映初告诉我。就在染上了血腥的那一夜里,只留下了她的剑。
怪不得当初天敕时也不看见她。
怅然若失。
玄君对我说,名殷是个坚强的人,只不过,她还没有家,还没有能令她放下过去留下来的地方。
我说,她一定会找到的,因为她自己说过,不能老往后望。
即使再见不着面,也一定能在不同的地方幸福着。
就当是已找到归处的人,一相情愿的梦想吧。

终于帮上了点忙,在兵乱后满目疮痍的蓬莱,看到了那个被金色的气笼罩的孩子。
虽然他那清澈的眸子,已染上了一抹愤世。
失落感与不信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搂着昏睡中的孩子,在心里不断的默念着,即使是被抛弃的孩子,也终会有着他能回去的地方。
回头西望昆仑,皇祖曾苦心孤诣,父亲甘冒韪篡夺的皇朝,已渐渐走进了,紫禁城头夕阳的晕影中。

昆仑的事,浣姬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对于昆仑而言,我已是亡国的公主。所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我对着那正执笔疾书的女孩轻轻一笑,她是现任玄君近侍。
在恭国的百年庆典上遇到的奇怪女孩,雅致的别字,平凡的外表,沉默中,有着对历史特别的执着。
“不是的,台辅,走到了尽头的,只是一个到了末世的皇朝而已。”浣姬抬了抬眼镜。
也许是忽然发现自己的话太突兀了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面对像台辅这样平和的人,就会有想放肆一点的念头,失礼了。”
一点也不,我家中的人更放肆呢。
“略有所闻。”她一本正经的答道,虽然眼里闪着“心照不宣”的恶作剧。
对啊,只能有所闻,不能有所见,不然可能会被误以为已到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局面了。
她对我的话窃笑不已。彼此说了几个好玩的话题,说着说着,便将从前的故事,一点一滴的,唠叨了出来。
说完了,有点为自己的啰嗦惭愧。
但,浣姬似乎是个很有耐心的聆听者,她那双越发渴望了解的眼睛,使本来话不多的我,继续说了下去。
玄君曾担心,浣姬是个内向的人,难免会有冒犯之处。
事实上,只要有交流,就不会封闭和误解。
而当我看见她腰间佩着的名殷留下的剑时,我更决定了,接受这个内向女孩的主动的访问。
因为她引话,我拾回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恍然,原来那些瑰丽的心情,一直融化在我的每个角落。

临别的早晨。
浣姬,为何想知道这些呢?我看着她深思着的神色。
她眨了眨显得有点太长的睫毛,沉吟了一阵。
“因为,偌大的奏国,竟然只是,一个家。”

(十八)家之天下

“从来相信,没有国家,是可以永恒的。
但,我们可以试着,接近永恒。
国家的出现是因为人。
而人心最接近永恒的的一角,是爱。
最永恒的爱,叫做亲情。
亲情的所在,被称为——家。
无数的家的所在,就是,天下。”

——浣姬 敬上

小心的叠起那叶红笺小字,我意满的走向了笑声连绵的典章殿。
这样开怀的笑声,一定是利广,又偷偷钻过了窗户,回家了。


********************

葬花(番外一)

(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春寒料峭,飞花散落,在鬓,在眉,在唇,在柔荑纤纤间,划过,若其明眸中消逝的流光。

她只须在我的笛声中安稳的,终于睡去。

靠着我僵直了的肩膀,睡去了。

玉宇琼楼,留不下,缥缈孤鸿影。

她并不爱我,一个虽有地位,而不过是侍卫的人物。

她也许只是需要一个依靠,在决定离去的时候。

自从前远远的眺望,到今天能站在咫尺。我仍不敢伸出手去,哪怕是礼节也好。

怕,她仿佛,随时会消失的荏弱。

仿佛不属于这天地的仙子。

笛声幽幽扬起,她花萼似轻依着这份空灵,而她更空灵得如烟如梦。

她原是我的一个梦。

我凝视着她。

而她只凝视着我的笛声,光彩忽而跃动了,就像里面有山河清丽,也有夕霞风舞。

我砰然,想挽住她。

似我挽不住落花。

“请进屋吧,不能吹风。”

“父王,登基了吗?”

“是的,昭彰……公主。”

那一刹,她的神容,绝望如落花。

燕王府最后的落花。

我走在送葬的队列里。

她在我心里重生着,直至永乐盛世,也沉入史尘孤寂。



(二)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是谁?……



门前的孩子仍是在玩闹。

他们好像不记得了,曾经身边还有一个玩伴。

曾几何时,也就这么拉着她的手,听她唱着新学的歌。

曾几何时,为了他们眼中的惊恐与泪水,她的父亲放下了她和她二哥在半山。

曾几何时,母亲在海啸留下的残垣中,抱着她开始腐化的小小的身躯。

从痛哭到万籁俱静的苍月下战抖。

直到一直沉默的父亲,给了母亲一个耳光,然后抱紧了她们流泪。

我在海风中摇晃着单薄的身躯,转身跑回临时搭建的茅棚里。

弟弟还在发烧,他知道彤容不在了。

我已经不起再去明白,什么是失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门前的孩子仍是在玩闹。

那时我不懂,我生气他们不痛不痒的玩闹着,而和他们同龄的,我的妹妹。却不见了。

而后的一段日子,我却渴望着他们更热烈的玩闹。

那让我想起,妹妹的笑声也可能会掺杂在那里。

父亲成为王后,并没有追封彤容,因为母亲说,她只需要一个新的布娃娃。

弟弟便总会在祭日前一天归来,手里拿着异国带回的布娃娃。

百姓门前,孩子们仍是在笑闹着。

六百年了。





(三)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那一夜,她像往常靠在我的肩膀上。

主上,快去快回。

急躁的语调,怎么也改不了,但只有我能听得到。

她像个孩子似的,三百年了,居然没被一地大臣给识穿那阴一套阳一套。

比如上朝时笑不露齿,下朝那刻便躲在我身后大大的打个哈欠。

比如殿上一本正经叫我三思而行,堂下却做让我有打她尊臀的冲动的事来。

才国的臣民和范国的百姓,会等待你的好消息传来的。

那天的她,好温顺的说着。

当了三百年的大小孩,却仿佛在今夜一下子长大了。

第二天,我就要亲征了。

从范逃亡而来的官员不断的磕头,早令我的御阶缝也渗进了鲜血。

于才而言,这是事不关己,但国将不国的悲痛,却足唇亡齿寒。

害怕战争,但了解范的惨况后,第一个对我说“出兵吧”的人,是她。

我们都太理想化了。

从使令那里,听到你的死讯。

它匆匆赶回去,大概要啃食你的遗体。

留下帐中茫然的我。

触到了天规了吗?

真是莫名其妙的世界。

但,一切都太迟了。

那一刻,痛苦吗?

我竟不在你的身边。

也许,不能死在彼此的身边,才是所谓的天对我们最大的惩罚吧。

而我无悔,因为你曾对我说,快去快回。

我这就回去。


**************************

枉凝眉(番外二)

她的血,映上颈上冰肌,清透得,如此的不真实……

还有笑,她,居然笑了。是的,在我怀里。

她轻轻的,握上了我的手,细长的指,厚实的茧,我所熟悉的。

我无言的,反握着,像要掠夺,那最后的温度。

终是要还,就当还给你好了。

是的,是她欠我的。



当初蓬山上兄长欲拦截宗麟时,她挡在了中间。

蓬山第一位奉剑女仙。

我从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位勇敢的公主,杀死了她暴虐的父亲。

我倾慕着一个传说,因为我是无法做到的。

兄长在百姓眼里,跋扈、残暴。

兄长疼我,器重我,是我唯一的至亲。

那一刻,我见到了她。

那一刻,她拦住了他。

阳光穿过林荫的星星点点,闪掠,飞扬的衣袂,剑柄的流苏,划过,风回雪舞。

翩若惊鸿。

我无法阻止兄长的妄行,她阻止了。

我无法伤害被百姓诅咒的兄长,她杀了。

月下,她如修罗伫立山风过处。

那夜,份外凄凉。

我本微尘,升山选王,不相干。

我不能饶恕,杀害一手养育我成人的兄长的人。

她放走了宗麟,带着一身,我兄长的血迹,在刚氏们的惊恐的注视中,下山了。

我尾随。

半路,出剑,奋力一刺。

她是高手,从第一次,蓬山公面前,剑不能出鞘,但她的凌利,足以让我现在明白。

我在求死。以报兄长。

她似有失神,却仍只以指拨为挡,剑气落了几缕青丝。

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恍若无人,她背身而去。

我一个站不稳,手掌撑地。

“你要一直跟着我?”她仍是不回头的问道。

默然,是的,何去何从?

“随便你吧,若能杀我,此性命是你的。但我还没想死。”

憔悴,但执着的声音。

直立身子,我追了上去。

她的性命是我的。

但我。还不想现在要。

不是不想,只是,不是现在。兄长,你会相信么?

你会瞑目么?



她几乎不笑。我发现。

她是学武的人,自然也懂得一点医术,于是当了一路的游医。我一直跟在她的后面,无所是事。

我们都是仙人,就是不吃喝也不会死去,但还是会饥饿寒冷,得到银两时,她买了衣食,然后无声的,放一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是不想浪费东西,我这样对自己说,趁她似乎看不见的时候拿过。

其实我希望她能过来对我说,拿去吧,或是一个不屑的眼神也好,我就是没多大本事,兄长都顾惜着我,仅是为了能让我入仙籍而让我当个贴身侍卫。

但她没有。连一点余光也没有。

这算什么,我可是被你杀害的人的弟弟啊。

终于有回,病患太多,她忙不过来,向咬着草坐在墙根发呆的我,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仔细的为那咳嗽的老伯抚背引痰。

“我不是不帮忙,我……只是不会。”

嘀咕了一句,学着她平日里的模样,为一个扭了脚的孩子按摩。

那孩子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她低眉抢过我手里的药油,替那孩子抹去泪水鼻涕。

温柔。我这样觉得,她曾用过这样的眼神看着宗麟,转瞬即逝。

她一步一步的帮孩子上药。

她在教我。

但当我拿自己的脚做实验时,她也像那时那样,抢过药油。

“我没伤,学着玩呢。”

她漠然的看了我一眼,却又似乎放心了,然后走到一旁去。

对别人的问起,我总是说,我是他弟弟。但别人总问,你姐是哑巴?

是啊,这么久了,她没对我说过一句话。

“但我还没想死。”

我所听到的,她说的最后一句。

是啊,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要跟着她。

我的剑还没生锈,因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二少爷,居然在每天砍柴。

她也总会静静的把我洗换的衣服补好折叠好。

在我采药摔下山沟昏迷的当中,我感到身上一股温香与暖意,而醒来后,她只在远远的灶边药箱旁忙,永远挺直的腰杆,高贵的举止,而无声的做着手上所有琐碎的事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时间似乎已说明不了什么。包括,她为何而离开,我为何而留下。

她的眼中,总像寻找着什么。

而我发现,她不习惯回头。我也不再叫喊她。我会跑到她的跟前,一次说完要说的事。

“奏国的公主主持开了保翠院,急需人手,到处都贴了黄榜招医师……去吧……我们。”

她低眉听着,第二天,她收拾好了两人份的行装。



她是保翠院里最出色的医生。

文姬公主说,真是可惜,殷名她不常说话,她笑起来很美啊,就像……百合花?嗯,很像啊。

公主是个很能侃的人。

她笑了?她对谁说过话了吗?

我顿时,不知所措。

她没有对我笑过,也没有对我说过话。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兄长的仇……我……

保翠院外的夕阳,如此的朦胧而苍茫。

有人,拭擦着我的眼框。

眼前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和无措。

她把手帕放在我的手上,然后拉着我回住处了。

直到门前,我们都是拉着手——走了一路后,我反执了她冰凉而略有颤抖的手。

“冷吗?”我急忙问。

她低眉,稍点了一下头。我立刻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但她似乎更抖了。

“快进去吧,门外挺冷。”



人们尊敬她,自不是因为她的孤僻,而是因为,她甚至愿意为一个普通病人的特殊用药,跑到与巧交界的地方采集。

塙王失道时的边界,除了过境的难民,无人愿意踏足。

五十年了,我依然后悔没有阻止她,我庆幸我也跟着去了。

我不放心。

但为何要跟着去?

为什么?

没有我的话,那一刹,她不会为了掩护我,而被妖魔重创。



她的血,映上颈上冰肌,清透得,如此的不真实。

(她疼吗?一定很疼,很疼)

还有笑,她,居然笑了。是的,在我怀里。

(这个时候,她才肯对我笑吗?)

她轻轻的,握上了我的手,细长的指,厚实的茧,我所熟悉的。

我无言的,反握着,像要掠夺,那最后的温度。

为什么?傻瓜。

“你是我的亲人……”她的目光,有点涣散,虽然,那是如此的温存,温存得让我心酸。

她的声音,原是那样的宁静,却凝重,如千年不绝的叹息。

“亲人……吗?”

我小心的搂着她,小心的,终于的。

“你不是对别人说,你是我弟弟吗?”

我,不是你弟弟啊……我不想当你弟弟啊。

“还好,没事了……我不想,再看到亲人死了……母亲……父王……”

她试图抚我的脸,但已经够不着了,我缓缓的低下头,就着那越发冰凉的手。

我想吻干她的隐约的泪水,平静她的喘息,但那涌出的鲜血……我是徒劳的。

“帮我切断吧,不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是的,不完全切下首级,仙是不会死的。

但是,我不要!坚决不要!

我只紧紧的抱住了她。

“终是要还,就当还给你好了。

我,活得够久了。”



人们流了很多的泪。人们为一个叫殷名的侠义女子而感动落泪。

我没有。

到今天,富庶繁华的奏南,仍为她的安息,留了一片幽雅肃静之地。

人们为一个叫殷名的侠医而纪念。

我没有。

在我的人生里,有过,那不为人知的,惊鸿一瞥,又像蓬山的雾,迷朦而清新。

只要珍惜着她赠予我的生存,那最后满足而哀伤的笑意,会一直流连于这片天地。

那个,叫朴名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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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6-01-22
难得看到奏南的同人,更难得的是浣姬把栌先新和宗麟的关系写的如此巧妙~

两脚任从行处来,一灵常与气相随。

有时四大熏熏醉,借问青天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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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6-01-22
安排的关系很微妙

默默地流浪,找个无人的地方将自己悄悄地埋葬……
吾心深渊·牢笼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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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6-01-22
发现最近写12国的人多啊,而且各个文笔都很强,叫人大呼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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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6-01-23
不知道是被楼主的文章带动的原因还是什么,这两天又挖出来重新开始复习十二国记。。。太久了,许多细节都快忘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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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wolfsoft 发布
没事就去看看书读读报,或者去社区义务劳动一下,别再催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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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6-01-23
小野不由美还在继续吗?

还是不知道泰麒和骁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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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6-01-25
不错不错,文才飞扬,思绪飞跃,实在是好文一篇
漫游真奇材群集之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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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6-01-26
請讓我推這篇吧
feel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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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6-01-27
好文,尤其是看到后面浣姬登场……:P

谢谢分享!

[color=sky blue]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擦不干 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 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 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 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 无法释放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 越觉得孤单擦不干 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 怎么补偿

你是我 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 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 无法释放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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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6-01-30
十二国记 是不出了?还是休刊了?

感觉能把玄幻背景真实化的作品 都是很有才气的 但是 现化的越细致 作者所承受的压力就越大....

富奸都撑不住休了N次刊了........ 看火影和海贼 已经明显呈疲态了.....

唉.... 磨人的玄幻平行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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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6-01-30
很棒的故事
不知道原著什么后可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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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6-02-02
构思太奇巧了,
非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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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6-02-02
非常抱歉挖,竟漏发了第12章,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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