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伦堡审判
谨以此文敬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死难者墓前,并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
愿悲剧永不再现。
1945年11月20日。纽伦堡法院。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开庭。
审判长达248天,公开审判403次,200多位证人出庭作证,143人提供调查记录。22名德国辩护律师向法庭提交了30多万条书面证明材料。法庭英文审判记录长达17000页。1946年9月30日,审判进入最高潮,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宣读了长达二百五十页的判决书。十九名战犯被分别判处绞刑、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三名被告人宣告无罪,予以释放。同时,在这一轮审判之中,德国政治领袖集团、秘密警察和保安勤务处、党卫队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内阁、参谋总部及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冲锋队则被宣告无罪。
1946年10月1日下午,欧洲国际军事法庭正式闭庭。
这是人们所看到的历史。
纽伦堡审判粉碎了纳粹的一切杀身成仁的美梦,赫尔曼·戈林关于在广场立大塑像和家家户户立小雕像的预言永不实现。二次大战后,从未听到过像一次大战后听到过的所谓“勇敢的德国士兵被后方的政客们从背后给捅了一刀”而发出的呼叫声。第三帝国是个肮脏的产物,纽伦堡披露的种种现象,使这一事实昭然若揭。
这是历史书所载的意义。
没有人能够否认大屠杀的罪恶,也没有人能够将集中营内的惨状以轻描淡写的服从命令加以抹去。罪行不能仅仅归结于发布命令者之身,“参战是作为一名德国公民履行自己保卫祖国的义务”只是借口,面对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煤气室,“领袖原则”四字决不足以为数十万党卫队员开脱。
然而,死难的六百万犹太人和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人民,真的能够因为纽伦堡审判便就此瞑目吗?
一、监禁
牢房中充满了霉味,好像空气也一直在这间牢房里受到监禁似的。墙壁上很脏,污迹斑斑,只有几处新鲜的补丁,那里原来是挂钩、凸起部和接线盒,但为了防止被囚禁在房间中的人用手帕或者鞋带挂在上面自杀,现在一切凸起都被去掉并且用灰泥抹平。右面,一个凹进去的小间里有一个马桶,小间没有门,马桶没有坐垫圈。在左面墙下放着一张铁架帆布床,上面有一条污秽的床垫。在牢房的另一边,正对着帆布床,是一张桌子,是用轻而薄的硬纸板做成的。牢房的正面铺设着一条蒸汽管道,上面是一个装了“赛璐玻璃”的小窗户,玻璃灰蒙蒙的,连天空都看不见。
看守站在门外,透过装有铁丝的门洞紧紧盯着里面拘禁的战犯。过去他们是每人看守四个房间,但是自从两名战犯先后成功的自杀之后,美军派来的典狱长就从战俘营中大量调集来普通德军作为一线看守,每个牢房外各有一名。他们通过一个方形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犯人,每两个小时换一岗,然后休息四个小时,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为了保证监视的效果,典狱长还要求犯人即使睡觉时也不得把脸朝向另外一侧,在从走廊直射进囚室的灯光照耀下,一切无所遮蔽,连手也不准收到被子下面。
这样严格的狱规,要让原本是德国的士兵或者下级军官的新任看守们执行,就要打破他们对那些原本一句话就可以命他们出生入死的上级们的恐惧。于是,在犯人入狱第一天,典狱长走到那些身着制服的军官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撕下他们的领章。
“你们不再是军人了,你们是战犯。”
被撕去领章的部分展现着与整体不协调的色块,空空荡荡格外分明,让看守们增加了几分信心的时刻,却也让门内的囚犯们面对着那双无时无刻不在监督他们的眼睛,心中更加想到自己失去的荣耀随时随地被人见证这种不中断的痛苦和耻辱的感觉。
但眼前这个人不同。看守想着。这个人在他的凝视下,竟然仍然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和冷峻不动摇的表情,抬头,挺胸,扬首,仅好像自己并非被囚禁等待审判的战犯而是高贵的等待凯旋的胜利者一般。
这个人是谁?看他身上的军装,不过是党卫队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而已。可一个人穿着普通的制服坐在铁架的床上,为何那神态竟从容得如同元帅坐在他的指挥席上……
这样想着,看守不禁把目光转向门上的名牌。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名字远远不如奥托·久恩舍或者汉茨·林格那样为人所知,不过,三人的职务的确是相似的,如果硬要从其中找出分别来的话,虽然简单的冠之以“贴身随从”的名号,不过林格更多所起的是管家的作用,久恩舍则作为副官出席会议,而他,莱因哈特,才是最直接的贴身护卫。在刺杀突然而来的时候,用身体去守护,用冷静的判断指挥疏散,以及之后的追捕刺客行动,都归类于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当另外的两个人通过亲眼目睹并亲手执行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而出名的同时,他却被命令了离开。终究,让守护者看着自己守护对象的死亡,那未免太残酷了。
默默的接受了命令,致上最后的举手礼,莱因哈特的步伐不似往日短促有力,而是略有些沉重的拖在地面上。勉强走回了地堡自己的房间中,他低着头坐下,一言不发。
之后的时段,则宛如一场快速而又漫长的梦魇。
时间如何流逝,他全然不知,头顶的枪炮声由弱渐强又再度消逝,他仍无反应。其他人带着些惊慌却又听天由命的态度听着门被打开,等待那传入耳中的脚步声逐渐走下台阶,然后停住。
无数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黑色的枪口带着紧张和期许指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可出乎意料的,从黑暗中出现的并非残杀的枪口而是表示和谈的白旗,熟悉的声音不带丝毫苏联口音。“别开枪。”
在这之前从地堡中逃出去的军官走出来。
“先生们,我们投降吧,战争已经结束了。”
随着他话语刚落,清越的枪响突然震动全室,人们不安的相互望望,但是,站在面前被苏军派来劝降的军官全然无伤。
骚动从后面传来。
倒下的几个身躯分开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回忆起当日的情况,莱因哈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神色也略微忧郁了起来。若不是自己处在那样失魂落魄的状况,当苏军士兵步入地下的堡垒,他几乎肯定也会成为倒下的众人之一,但是,那时的他浑浑噩噩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因此,当第三帝国指挥部的将官们逐一抛下手枪的那一刻,他也一同被俘。可是,以一名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的身份,无论说什么也不该前来纽伦堡监狱接受单独审判的待遇。按理说,他的判决应该是随着党卫队被宣判为犯罪组织的同时,按照“对这几个犯罪组织的成员,各国可以判以参与犯罪组织罪,直到判处死刑”的处理办法执行,他的名字根本不配出现在审判书的单独一页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要接受审判。
不过,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个幸运吧?这样想着,莱因哈特苦笑了一下。当听说他是从苏军的战俘营中到达这里的时候,过去的同僚们都会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他。因为苏联人的态度早在投降之前就已经为所有德军提防:“所有穿过纳粹制服的德国人都应该枪毙,至少应该让他们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至于党卫队,也许活埋是个更好的方式。”
为此,早在1945年5月6日卡尔·邓尼茨元帅就命令派去谈判投降事宜的约德尔,要在投降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哪怕只有数天、数小时都将意味着有更多的德国部队逃出苏联人的魔爪,转而向英美部队投降。他们清楚落到苏联手中的命运,因为苏联的肃反时期就是这么干的:许多被指控犯有叛国罪的被告人都是列队通过法庭,听取对他们的判决而已,根本没有辩护律师,公诉人和法官都穿着军装,并坐在一排。
当然,对德国的彻底的敌意并非仅仅来自苏联,前去签署投降书的约德尔受到战胜者冷冰冰的接待。德军不是被当作战败而体面的对手,而被视为渣滓。即使是法治传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英国,在给美国政府的备忘录中也建议将第三帝国的主要战犯不经审判就处死,因为英国政府认为:这些人在策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给自己签发了有罪判决书并送达了死刑执行令。
如果不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罗伯特·杰克逊法官坚持必须举行一次公开、公平、公正的审判的话,大概,纽伦堡审判永远不会存在。
可是,唯一主张了要给予所有战犯公平的审判的美国,却为什么要执著于把他带到审判席上呢?直到今天,他仍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9月30日,也就是半个月前,法庭宣读了判决书。
“判处以下12人绞刑:赫尔曼·戈林,纳粹政权第2号人物,航空总监,普鲁士总理,陆军将军,德国4年计划全权执行人,‘帝国元帅’,希特勒‘全权继承人’。约翰·里宾特洛普,外交部长。威廉·凯特尔,德国陆军将领,国防军最高统帅部长官。恩斯特·卡尔滕布龙纳,德国保安总局局长。阿尔弗雷德·罗森堡,‘纳粹思想家’,纳粹刊物主编,德国东方占领区事务部长。汉斯·弗兰克,纳粹党法律事务全国领导人,波兰占领区总督。威廉·弗利克,内政部长,内阁国防委员会成员,驻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地区‘保护长官’。尤利马斯·施特莱歇尔,反犹刊物《前锋报》主编。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德国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国防处处长,作战处处长。弗里茨·绍克尔,冲锋队和党卫队将军,劳工事务全权负责人。赛斯·英夸特,驻奥总督,德国驻荷占领区长官。马丁·鲍曼,希特勒秘书。罗伯特·莱伊,德国劳动战线和纳粹党组织负责人。
“判处以下3人无期徒刑:鲁道夫·赫斯,国防委员会成员,纳粹党书记处负责人,希特勒第二继承人。埃里希·雷德尔,海军总司令,国防委员会成员,海军名义总监。瓦尔特·冯克,政府新闻总署和宣传部负责人,德国经济部长,战争经济全权委员会,德国国家银行总裁。
“判处以下2人20年徒刑:巴尔杜·冯·席腊赫,全德青年领导人,驻维也纳总督。阿尔伯特·施佩尔,军备、军需及军火部部长。
“判处以下1人15年徒刑:康斯坦丁·冯·纽赖特,外交部长,不管部部长,国防委员会委员,驻波希米亚—摩拉维亚保护长官。
“判处以下1人10年徒刑:卡尔·邓尼茨,潜水艇舰队司令,海军总司令。
“以下3人被宣判无罪,予以释放:弗兰茨·冯·巴本,德国总理,内阁副总理,驻奥地利、土耳其使节。耶马尔·沙赫特,国家银行总裁,战争经济全权委员。汉斯·弗里切,宣传部国内新闻司司长。
“以下各组织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政治领袖集团、秘密警察和保安勤务处、党卫队。以下各被告组织未被宣判为犯罪组织:德国内阁、纳粹党冲锋队、参谋部和国防军最高统帅部。”
在自己的牢房里听说了第一次判决的那一瞬间,他甚至羡慕那些追随元首而去的弟兄们。想必所有人也都有类似的想法吧?因为大约十天前——想起来怎么像是一个世纪——他们被赶出牢门,带到沐浴间,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替看守们作了翻译,让他们把衣服脱掉,一一进行了搜身,随后,那仅有的能看到的一小块自由的天空也被遮挡起来了,虽然此前,那天空已经被防止犯人跳楼的铁条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猜想是肯定是有人在铁条上上吊自杀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盟军采取了最大的努力保持他们的精神正常,甚至派来了精神医生不断巡视,也尽管他们之间被剥夺了交谈的权力,但是,从第一轮审判中不断被带入带出的那些元帅和将官们日益憔悴的神情,弯曲的身体和越来越松松垮垮的制服上看来,每个人都已经到达极限。里宾特洛普、弗兰克、英夸特,席腊赫、施佩尔、邓尼茨先后上诉,要求减刑,戈林则上诉要求改绞刑为枪决。身为一名军人,没有理由不死在枪口下而死在绞刑架上,但看来盟军不愿意给他光荣的死亡,所有上诉均被驳回。
窗外,叮叮当当的传来着绞刑架被竖起的声音,明天,被处死的人们就将在这里结束他们的生命。
接下来,大约该是我了吧,莱因哈特这样想着。而看守的声音却也证实了他的想法:“缪杰尔,你的律师在会面室等你。”
律师,这个词对于被关押在这里的人们来说,简直算是生存的唯一一线希望,是分割人生与天国之间的仅有界限。为此,曾经有一个来自纽约的犹太人代表团试图告诉美国的杰克逊法官应该聘用犹太人律师,而杰克逊法官指出,他们这么做有使审判成为一场“犹太人的审判”的危险。必须摈弃激进的步骤,他们起诉这些纳粹分子,不是因为他们杀害了犹太人,而是因为他们杀了人。
所以,战犯们至少得到了选择自己的律师的权利和与律师交谈的希望。
不过,莱因哈特并未像其它人一样急切的去见掌握着自己命运的那个人,相反,他慎重的站立起身,修整自己的军容。
被关押期间,所有军人都被允许穿着制服,而他身上的制服虽然颜色已经褪去,却至少小心保养得干净整洁,经他的手指细心的整理,竟然可以像全新的一样挺拔起来。在被撕掉的空空荡荡的领章处,他的手停了片刻,但随后就更加细致的抚平折痕,拉直衣料,擦亮靴子。虽说过去在元首身边从来也都要装扮得一丝不苟,但自从被俘之后,他反倒更加注意军容了,就让那些怕死的懦夫们卑躬屈膝的求生吧,让他们去玷污自己的军装,在里面蜷成一团损毁自己的军容让自己像小丑一样求得全世界蔑视的笑容而放过他们的生命吧,而我,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要以笔挺的军装,高挑的身影和昂首挺胸的步态出现在他们面前。要让他们知道,世界是公平的,身为第三帝国的军人,无论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不会求饶,更加不会逃避!
看守打开牢门,不耐烦的催促着他,他却有条不紊,仿佛自己并非被押送而是带领着身后的看守前行般穿过走廊,进入会客室中。
会客室被穿越的铁丝网隔成两半,两边各有一扇通向外面的门。莱因哈特走了进来,看守在他背后把门关上——嫌疑人与律师的对话依旧是有权保密的——于是,他得以从容的打量自己初次见面的律师。由于他放弃了自己寻找律师的权利,这一位应该是法庭指派来的。那么,法庭到底指派了什么人呢?
对方低着头整理着文件,低垂的帽檐挡住了脸颊,映入眼中的首先是一身美军的军装。怎么?居然允许我像邓尼茨元帅那样可以由军官来辩护吗?这样的待遇还真是让人骄傲呢。当莱因哈特这样嘲讽的想着的时候,律师也已经意识到了他的进入,起身走了过来,动作竟然显得有些迫切,“莱因哈特!”
完全出乎意料的人展现在自己眼前,莱因哈特从惊愕,到犹疑,几近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尔菲艾斯,怎么竟然是你?”
二、回忆
时间是1939年,英法刚刚对德宣战,血红与墨黑的铁十字旗正在开始它横扫广阔的欧洲大陆的荣光。踏过被放弃的波兰,走向无力抵抗的法国,装甲将官们宽容的对法军说“先生们,为了不延缓我们前进的速度,请到后面去向我们的步兵投降”。那时,映射在人们眼中的,是一大片光辉璀璨的未来,还没有人能够思索到在那荣光的宝座之下要堆砌起多么高的白骨,更没有人会想象到那身如此华丽笔挺的黑色制服未来会成为人人唾弃的对象。在此刻,党卫队员还是荣誉、高贵、人所敬仰的对象,而一个像莱因哈特这样有着格外金黄的头发和宝石蓝色的眼睛,如此一名纯血统的雅利安青年就更加令人瞩目了。
假设换作一个以自己的军装为炫耀而非荣耀的人,这种情况大概再适合不过。不过,莱因哈特与其说是行事低调不如说是厌恶麻烦,为此,他特地在柏林偏僻的角落选择了自己的住宅。虽然叫做住宅,不过大概说成宿舍还更加贴切一些,因为在这里面,除了租来时就配备的家具和生活必备用品之外,他没有向里面增加一丝自己存在的刻印,只把这座房子当作自己工作之余睡觉的地方罢了。
此刻,结束了一天的勤务离开党卫队保安处后,他正带着有些疲惫的步伐匆匆的向自己的家走去。在长官身边工作的每一天总是万分紧张,不过,那紧张带给人的却是十分充实和满足的感受,以至于,他至少可以短暂的忘却……自己那空荡荡的家……
想到这里,莱因哈特轻轻吐出一口气,强打精神向家走去。无论多么厌恶那空落的感觉,但唯有好好的休息才能在明天更好的工作,就算是当成义务,也总要回去,对着镜子说晚安,然后关灯等待黎明的到来才行。
然而这一次,就像是为了同情他那一成不变的日子似的,将近家门时,莱因哈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条即使是上班时间前后都几乎不会有人经过的道路上,此刻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一家一家打量着门牌,像是在寻找什么。
莱因哈特皱眉,快步走了过去。“先生,我可以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吗?”
陌生人回过头来,看到莱因哈特的制服,眼睛睁大了,“啊,我不是坏人,警察先生,我是来找人的。”
“我不是警察。”莱因哈特更加不悦了几分。“我是党卫队员。”
“啊,那……我是来找人的,党卫队员先生……”
虽然与人交流的时候并不喜欢被对方崇拜的望着,不过眼前这名陌生人的无知也的确让人恼火,难道他是外国人吗?这样想着,莱因哈特不由得增加了几分小心。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陌生人,从外表上来看,这名青年有着纯正的雅利安血统,但那口音听起来却十分像是从英吉利海峡对面的敌国流传而过的。难道说,高贵的雅利安人中竟然出现了卑鄙的叛徒玷污了自己的血液吗?虽然带有几分厌恶,但莱因哈特仍然不失礼节的用冰冷的口吻询问:“先生,您是英国人?”
“不,我是美国人。”
不出所料,听到的是否定的话语,莱因哈特的脸色更加阴沉。不过,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判断,却终究不该让先入为主的意识决定了自己可以越过规章行事,因此他还是公事公办的进行了下一步:“请把您的证件给我。”
青年交出了自己的证件。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正要审查,出乎意料的名字却让莱因哈特不禁愣了一下,把对方的名字念了出来。“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先生,您的确是雅利安人吗?”
“我是雅利安血统,不过从祖上就定居美国了。”
仔细验看了一下,认为证件本身并没有问题,莱因哈特继续提问,“原来是这样。那么,您是特意回来投效第三帝国的?”
“啊,这个……不是的……”吉尔菲艾斯有些慌乱的解释。“我说了,是回来找人的。”
莱因哈特迅速的追问下去:“请告诉我您要找的人姓名。说谎是没有用的,我们可以随时查证。”
“我找的那个人,他叫莱因哈特·冯·缪杰尔。”
就算听到的是元首的名字,莱因哈特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惊讶了。他楞了一下,依旧带些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对方。回忆中没有眼前的面容,也思考不出对方所为何来,然而,“美国”这两个字却的确让他瑟缩了一下,一时间,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先生,请您解释一下,您和您要找的人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吉尔菲艾斯的笑容竟然带了些羞涩,“其实他并不认识我,是我的未婚妻要我来找他。我的未婚妻说,在结婚之前,希望我能够把她弟弟从战火纷飞的德国接到平静祥和的美国去,大家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布满尘土的窗子上擦出一道鲜明的痕迹,记忆瞬间透过玻璃清晰的展现了……
时间是1929年。一战之后,胜者无情的掠夺了战败者的家园,让这个国家的存在趋于崩溃。巴黎和会演变成了战胜者分赃的盛宴,刀叉之下,不说战败的德国,就连至少名义上也是战胜国之一的中国都成了胃口极大且目光短浅的同伴们的盘中餐。战争结束之后,急于瓜分胜利果实的协约国所想的是如何从德国人口袋中榨出最后一个马克,即使为此而从德国儿童嘴边抢走仅剩的奶酪,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经济萧条,社会动荡,财富被囤积到少数大腹便便的犹太人手中,而德国的孩子们却被这些资本家运用手中的财富而剥削压榨得一干二净。国家日复一日走向崩溃的边缘,大批劳动者流浪街头找不到工作,一块黑面包此刻也成了求之不得的美味佳肴,孩子们的梦中没有糖果,而只求明日的食物。就在这样的世界中,缪杰尔一家的顶梁柱,莱因哈特姐弟的父亲在工厂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之后,也被残酷的卷入了裁员的大军之中。
低着头,他走回家,拿着今天挣到的一点工资。这些钱还够买一块面包,但是明天的食物又在哪里?想着家里温柔可人的女儿和活泼聪慧的儿子,无形的负担仿佛把他的背压得更加弯了。女儿已经楚楚动人,难道要让她像那些向路人媚笑的女人一般走上街头?莱因哈特年纪还小,难道要让他去和那些流浪儿一起,从饭店后面的垃圾桶中寻找一点食物果腹?
他又想起被开除前,自己的老板,那名犹太商人把他叫去,神秘兮兮对他说的话。
如果结果总是卖身,那么,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许多人好吧?
就这样,正如冬青树一般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嫁给了一个年龄是自己数倍的老人。而且,即使如此,缪杰尔一家却仍然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至少活了下来,就在那无数饿死街头的尸体当中。
谁是我们受苦受难的根源?
——犹太人!
孩子们叫着。
如果说失败是自己造成的,那么结果理所当然该由自己承担。不过事实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如此的自虐的兴趣,在被压抑的欲望得不到宣泄的出口时,他们只好自己找到一个推诿的对象。于是,在德国的衰败中,仅有的富裕的犹太人就成为了羊群中一目了然的黑羊被推到了人们的目光聚集点。当然,要说他们的富裕完全没有侵犯到德国人的利益,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而所作的一些举动则更加成为他们被敌视的借口了。
“德国人,保护你自己!拒绝犹太人!”莱因哈特记不清自己何时学会喊这些口号。而每次喊起这些口号的时候,他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个身影。
那金发飘飘,身材婀娜,仿佛无比清晰却又模糊得几不可见的身影……
——姐姐,等我救你。等到有一天,地球上只剩下我们高贵的雅利安人的时刻,我们就可以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元首万岁!”
无数右臂高高的举起,就像是团体操一样形成一片整饬的图案,把整个德国淹没在一片红色与黑色的海洋当中。
如果说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只不过是应时而生的恶魔而已,那么,置身于德国崩溃的经济中,德国人在生存的绝望边缘选择了将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
“犹太人是劣等民族!把劣等民族从世界上抹掉!”
在那一刻,姐姐的身影仿佛无比接近,却又无比遥远!
那黄色的大卫之星,成了擦不去的回忆。
“姐姐!我来接你,你自由了!那个犹太人将会被赶走,元首会把他们都隔离到马达加斯加去!姐姐,我们走,我们从此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姐姐的表情却好像蒙着一层透明的纱幕。“可是……我的孩子……”
“……按照元首颁布的命令,他们必须和犹太人一起被放逐。”说完,像是要刻意活跃气氛似的,莱因哈特提高了声音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下去,“不过,姐姐,元首是英明的,他的命令中特意规定,只要离开那个用暴力胁迫你的犹太人,你的人身自由、财产和名誉不会受到任何损失!走吧,姐姐,我们走!我特意申请来这条街道负责清除工作,就是为了来接你的!”
姐姐的微笑悲伤得近乎透明,“我不能走,莱因哈特……”
“你在说什么呀,姐姐!”莱因哈特大惊失色。“你,你知道这样选择的后果吗?你将不再被当成高贵的雅利安人,而要和那些犹太人同一待遇!姐姐,为了一个用暴力把你夺走的人,这样做值得吗?”
姐姐轻轻摇头,“莱因哈特,你不明白。当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时候,她可以格外坚强,也可以格外勇敢。你说的对,或许我的确不爱他,但我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们。”
“可他们身上流的是犹太人的血!”
“他们身上也有我的血。你认为我的血是肮脏的吗?”
莱因哈特僵滞在原地。姐姐的表情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然而,那眼光就像小时候他偷吃了做好的蛋糕时姐姐望着他的一般无二,似乎可以直射到他的心底中去。
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无可改变……
“来人!快点来人!马上把这个犹太人和这两个小鬼带出去!这位女士是日耳曼妇女,不可以伤害她!”
“别碰我的孩子!你干什么,莱因哈特!快点放开我!”
“姐姐,姐姐,你冷静!你们都动作快点!把犹太人和小鬼带出去!”
“莱因哈特!放开我!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都愣在那里看什么?你们想要抗命吗?姐姐!姐姐!你醒醒啊!医生在哪儿?最近的医生在哪里?”
……
“姐姐,姐姐,能看见我吗?你还好吗?”
“莱因哈特……我在哪儿?”
“你回家了!姐姐,你已经回家了!这是我们的家啊!”
“不,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应该在我的孩子们身边。”
“他们已经被送走了!元首会把他们全都逐出第三帝国。”
“你知道吗,这……是没有用的。就算天各一方,你也不可能让一个母亲的心离开她的孩子……”
“姐姐……我不明白……”
“莱因哈特,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难道我们不能回去从前,像过去那样生活在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吗?”
“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弟。只不过从此以后,我会像是犹太人那样生存下去了,这对你的未来,会是很大的障碍。”
“姐姐?我不明白!那些人已经被带走了,只要你不说,我不会说!谁也不会知道!你……明明可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为什么要选择去追赶他们?为什么特意要选择一条比较艰难的路呢?”
姐姐伸手轻抚他的金发,冰凉的手指从他的发稍掠过。“莱因哈特,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可以对不起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但从小到大,姐姐对他说的话都要比命令还珍贵。
他只好默默的退出去,在遥远的地方,担忧的看着姐姐苦苦的无意义的四下寻找,也看着姐姐像个犹太人一样被所有人拒之门外。有些时候他真想要冲上去,但在迈出第一步之前,他又胆怯的停住了脚步。
只有在姐姐已经无助的低着头远离了办公室之外,他才敢于慢慢的走上前去。
官员见到党卫队员的制服,并不敢怠慢,担心的试探着问他:“先生,是刚才那个女人惹恼了您吗?请放心,明天她一来我就把她赶走……”
“不行!”莱因哈特的表情几乎让对方感到死一般的恐惧。看着对方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分了,只好沉静了片刻,这才用已经压低的充满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明天她再来,你就告诉她,她所寻找的那些人早已被送出海了。”又思考一下,他加上一句:“还有,英国、法国和苏联都拒绝他们的入境。虽然我们仍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在遥远的中国上海找到栖身之所,但是那艘船在途中遇到海难,已遭沉没。”
姐姐,走吧,你的努力不会有作用,过去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会帮你拿到前往美国的签证。请你忘记这一切,也忘记我这个弟弟,好好的活下去吧……
火车启动之前,他最后还是去送姐姐了。然而,他却清楚的看到姐姐被从候车室中赶了出来。当服务员看到身着党卫队制服的他的出现,急忙卑躬屈膝的迎上来请他落座的时刻,得到的却是他重重的耳光。
然而他终究没有勇气走到姐姐面前去请求原谅。因为,他看到姐姐胸前,就像佩戴勋章一样,佩戴着她的孩子们被迫戴上的,那屈辱的大卫之星。
他没有回答姐姐留下的宽容的微笑,而是仓皇的狼狈逃离了车站。
——这样的我,有什么权力去美国,和姐姐一起,过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
“先生。”莱因哈特从记忆中强迫自己苏醒,“我们这里,并没有您要找的人。”
“可是我答应了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要帮助她寻找到弟弟。”吉尔菲艾斯急切的说着,“自从听说英法与德宣战之后,我简直是费尽了心力才劝住她不要自己回国。如果我未能找到莱因哈特就这样回到美国,她会自己赶过来的!”
“我想您找下去也不会有用了。”莱因哈特故作冷淡的打量着吉尔菲艾斯,“像您所说的那种单纯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世界中存活下去的。他一定是已经死了,您现在所唯一还能帮助那位小姐的,就是去和她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他说着,把护照合上还了回去,“先生,我今天已经十分宽容,如果您再回到这里,我将会履行自己的任务逮捕您。”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吉尔菲艾斯着急的说道。
“先生,您已经应该感到幸运了!因为假设贵国已经答应了英国的求援,那么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尽自己的职责逮捕并枪毙您。”莱因哈特故意凶狠的说道,“不过现在,第三帝国并没有向美国宣战,请您快点离开吧。”
“谢谢您,先生。”吉尔菲艾斯无奈的笑了笑,踏上一步,按美国的习惯伸出自己的右手。
为这样的善意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慌乱,莱因哈特仿佛受惊一般猛然后退,用最冰冷的回答把吉尔菲艾斯的善意堵回:“在第三帝国内,请行举手礼。”
吉尔菲艾斯楞在原地,手仍伸在半空。
不去等待那背影远去,莱因哈特转身,迈步向前,远离自己的住所,也远离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姐姐在美国寻找到的慰藉吗?
——不要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不要卷入战争。请你,代替我,去给她幸福,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