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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十二国记 心弃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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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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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5楼 发表于: 2006-02-16
仁重殿再次哀声一片,而六太的身体,也在昏迷之后,突然发起了高热,他蜷在床上,张着干裂的嘴唇,像一条沙滩上的鱼,可更令人担心的是六太昏迷前后的情形,使所有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中,却没人敢说出那个恐怕一语成谶的词,可这种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天后,六太再次在尚隆面前苏醒,惊讶着让所有人不得不接受了他失明的现实,而更让他们 心碎的是六太开口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



整个玄英宫几乎崩溃了,人们很快又发现六太的右手也失去了知觉,玄英宫中一片哀伤的气氛,人们用不相信的心情悲恸着台辅的不幸,台辅,身为仙人的麒麟,竟然会身患残疾,一时间,玄英宫里四处是宫人们的祈愿之声。



仁重殿,寝殿,帷帐中的人喘着气靠在床沿,大声地喊道。

“不!我不是麒麟!”

“台辅!您怎么了!您忘了您自己了吗!”

“我也不是什么台辅,快让我走!”

“您要到哪去?您现在的身体……”

“我不是麒麟!我不要呆在这!”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右手没有感觉,眼睛也看不见。

“台辅!我是芷宁啊!您也不记得了吗!您要到哪去呢!这就是您的家啊!”

“让我走!这里不是我的地方!”

“台辅!您现在的身体……”

不管不顾地想要下床来,却突然捂着肚子倒在床上。



景麒走进房间,几乎被强烈的抵触感逼得倒退几步,尚隆询问地看向他,景麒定定神,说着:“没关系。”走向帷帐,帷帐中的人蜷着身子,景麒眉头锁了起来,像不能忍受般回了头。脸上是悲愤的表情:“什么人!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来这样对待麒麟!”

“不知道!”尚隆叹了口气,“都死了!景台辅,能感觉到吗!”

景麒点点头,扶着桌子:“是怨恨的气息……还有痛苦……”

“怨恨?”尚隆喃喃自语,“难道是元宗……”

说完看向景麒:“那么景台辅,这个——真的可以吗?”

景麒看着桌上的的锦盒:“这是主上命我送来的。”

“庆国的宝重……庆国百宫也同意吗?”

景麒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说道:“这个延王就不必担心了!”

尚隆笑笑:“是吗!看来连景台辅都在担心呢,景王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不!主上命我一定要将碧双珠送到,延王对庆国助益甚多,庆国一直无以答谢,而且……主上还说,东西本来就是为人所用的,不能凌驾于人之上,人也不能被东西控制了,治国在人而不在宝重,东西就应该用在它最有用的地方。”

“阳子……是这样说的?!”

“是的,当着群臣的面,虽然百官反对,可我觉得……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是……吗!”尚隆突然意味深长地笑笑,接着拱手一让。

“那我就万分感谢景王的好意了!”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靠在一块石头上,脑中响着一个遥远的声音叫着他。四周高树,黑影压顶。

(这里是?)

周围没有一个人,四处黑暗无光,他感到自己全身热得要烧起来,他强撑着身体想坐起来,触手是干枯腐败的树叶,没有一点力气,他倒在地上。

(我是谁?这是哪儿?)

他倒在地上,眼睛看到树影间白晃晃的月亮,却觉得离他那么近,冰凉凉的,让他不由自主想去抓住……



他一动,醒了,牵动了腹部的神经,更紧缩起了身体,那白色月亮的冰凉感还近在咫尺。

他一惊,几乎跳起来,自己又睡了多久,他的肚子上竟真有一个白色的珠子,女官们匆匆过来。

“台辅!您醒了!”芷宁急问道。

“我……还在这里……让我回去!”挣扎着起来,芷宁扶着他,在他背后垫上厚厚的垫子。

“您要回哪去啊!台辅!您是麒麟啊!”

“我说我不是啦!”

“你是麒麟啊!你的头发是金色的啊!”

“这是你们说的,我看不到!”

“您是啊!您想放弃您的责任,放弃全雁国的百姓吗!您可知道,全雁国的百姓是多么盼望看到台辅啊!”

“那不是我的事,我不是麒麟,也不是你们说的什么什么台辅!”

“台辅,您要到哪去!您走了,您要留下尚隆主上一个人吗!”

六太突然全身一震,这个名字让他有种难过的感觉。

“不……不……我不是麒麟,你们凭什么说我是麒麟!让我回去!”

“台辅,您是麒麟啊!不信您可以下跪!”

“下跪!”六太突然全身一个冷颤。

“对!行平伏之礼,麒麟卓傲不群,只有自己的王才能低下头,如果您不能向别人下跪低头的话,您就是麒麟!”

“不!不!!……这不可能!……做不到的!!”六太突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台辅——”

“芷宁!”一道金石之音在她身后铮铮地响起,高大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一听这声音,六太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一颗乱跳的心像熨慰过一般,安定下来。

尚隆看了跪在地上的众女官和芷宁一眼,抬头看着六太,而六太似乎也像感到了他的目光似的,突然暗带了惊讶转过头来“看”向他。

“你要回去吗?”

“是……”

“回哪去?”

“家……”

“你的家在哪里?”

六太一怔:“家……家……”

“在哪里?”

“……衣笠山……”像做梦一样,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出现这个词。

“衣笠山在哪儿?”

“……在……在……”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惶惑,脑子一片空白。

“你是谁?”

“我是……六太……”他们,还有梦里,有声音这样叫他。

“六太是谁?”

“六太……六太……”他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像堵了块石头,怎么也找不到“六太”的记忆,他惊慌失措,到处搜寻。

“我是……六太……”

“你是六太的话,就绝对是雁国的麒麟。”

“衣笠山……”、“六太……”,他脑子里有这些词,却没有其它关于这两个词的任何东西,他用仅能动的左手抱住头,呜咽着倒在膝盖上。



仁重殿,花园,蘅芜架下,常绿的藤萝已现出明显的萎靡不振,芷宁惋惜地地看着,悲伤地想到,难道……已经影响到这里了吗!

“你不应该那样说。”前方的声音平静地传来。

“主上……我!我只是想让台辅快点记起来!”

“如果让他记起来会让他更痛苦的话,我宁愿他永远也不要记起来。”

“可是,台辅是麒麟啊!台辅要是连自己都没有身为麒麟的自觉,如何证明他就是麒麟呢!”

“不需要证明。”尚隆平静地说,“六太就是麒麟,雁州国的麒麟,麒麟不需要任何证明。”

“可是,台辅连过去的记忆也都忘了啊!”

“那又怎样,就算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这里仍然是他的家,只要不让他痛苦,他不愿想起也好,我绝不会让他想起来,他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做,我守着他就好了。”

芷宁心碎地跪倒在地上,悲愤地说道:“可是您……可是您还是说了那些话……让台辅……”眼眶里的泪已涌出来,语声堵在哽咽里。

“我希望他接受现在的自己,不要因为身在玄英宫而痛苦,我想他安心留在这里。”尚隆背转身,看着萎蘼的蘅芜,觉得自己就像这叶子一样软弱无力。

“可是您——”芷宁悲凄地抬起头,“说着希望台辅不痛苦,可您那些话——提醒他忘记自己,丢弃故国的话,难道不让他痛苦吗!您不希望因回忆而痛苦,可您知不知道,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台辅,是如何的痛苦!如果有一天台辅恢复记忆,想起当时因为逃避痛苦而放弃了自己身为麒麟的责任,放弃了自己,丢弃了祖国,他会更加痛苦!”

尚隆攥紧了身前软弱的叶子。



高高的凌云山,无边的云海,轻舔着黑色的山脊,厚厚的雪云,阻挡了大部分下界的亮光,暗淡的云海,使铁黑色的山体更加苍茫,山腰中嵯峨的宫殿中,一扇雕花的绮窗向外推了开来。

推窗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面容清瘦,看着窗边的一个罩着丝绒的笼子,他轻叹了口气,掀开了绒布,笼子里的青色羽毛的鸟儿,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他,青年打开手边桌子上的盒子,捏出一颗银粒喂给青鸾,清了清嗓子,用清朗的声音说起来:

“阳子,你好,好久不见,你的来信已经收到,最近还好吧!庆国一切可还顺利,本来说好今年冬假要去拜访你的,可如今雁国的情势,看来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延台辅发生了这样让人伤心的事,玄英宫中一片悲哀,而最悲哀的的,莫过于照顾台辅的女宫们,每次看望台辅,看着她们发红的眼睛,我甚至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愧疚,想不到身为仙人的麒麟,也会遭受这样的痛苦,据说也许是因为角受了伤,无法使用能力的缘故,也可能是受了伤,伤口沾染了妖魔血污的原因。而台辅醒来后,竟失去了身为麒麟的记忆!双目失明,右手也失去了活动能力。对于不病不死的的麒麟,竟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也许真像王母所说,是“心病”吧!元宗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延台辅变成现在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死了,这段记忆只存于延台辅封存的记忆之中,我们到底应不应该让延台辅恢复记忆呢?其实现在最痛苦的,还是延台辅自己吧!

而和延台辅同样痛苦的,一定是延王吧!更不用说他做为麒麟的半身,有更多无法封存的痛苦要去面对。延王第一次带我去看望台辅时,正遇上黄医给台辅换药,当时我已难过得无法正视,而延王却一直直视,捏着茶杯,手指节都发了白,我不禁担心起他来,而延王陛下竟突然扬起眉,抬头对刚进来的成笙将军说:“醉狂,我突然觉得剑痒难耐呢!咱们到大牢里看看吧!听说昆仑客特别擅长剑术啊!”竟真的拉着夏官长去了天牢,我忍不住祈愿道,希望延王千万不要因此也患了心病,延台辅这样痛苦,他的半身可不能倒下啊!做为麒麟,还有谁能依靠呢!

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500 年的君王,决不会因此而迷惑,我依然看见延王频繁地穿梭于仁重殿和内殿之间。整个雁州国,陷入了不安和悲伤中,大学的学长似乎也略知了我和玄英宫的某种关系,让我常常能到玄英宫去看望延台辅,我已经这样在大学和玄英宫中来回快一个月了,见到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有过笑容,不,他们还是一样的尽心尽责地在工作,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关弓的百姓并没有因为台辅的情况惊慌失措,虽然大街上到处都是哀容和议论,却没有出现颓丧和不安的情形,百姓们的生活也没有影响,即使国府门口每天都挤满了询问台辅情况的百姓,也都是有序而克制的,更多时候是聚在一起为台辅祈福,看到这样的情形,让我对雁州国、延王和延台辅有了新的认识。

麒麟就是民意的体现,而百姓的祈福,也已渐渐在延台辅身上体现出来,近来,延台辅身体已渐渐康复,伤口已经愈合,高烧也已很少发生了,真是感谢阳子的帮助啊!不过,阳子这样单独地出借庆国的宝重,又没有庆国人的守护,朝中的百官能同意吗?因为这件事问起景台辅,他也是一脸担心的样子,却说相信阳子你,也许你正想利用这次机会呢。是这样吗!阳子真要以碧双珠为契机,要开始大动作了吧!本来想对阳子说声要小心的,不过连景台辅都相信你了,我相信阳子一定会做得很好的。能让景台辅说出相信,真是不容易啊!在阳子面前,景台辅是怎样也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吧!

啊!再一次叙述这些悲伤的事,真是让人痛苦,而听到阳子这些令人振奋的消息,真是让人高兴,衷心地祝愿你,阳子,祝你和庆国,还有景台辅,庆的百姓,永远和平安宁。”

乐俊 上



青年——乐俊推开了窗,看着青鸾扇着翅膀扑愣愣地消失在云海间,脸上显出淡淡的微笑,突听得身后敲门声响,转过头去,只见尚隆抱着双手倚在门口,笑笑对他说:

“陪我喝一杯吧!”

“延王陛下!……啊我!我不会喝酒啊!”

“是喝茶啦!是你一定很想念的茶哦!”



掌客殿,琴芳榭,绮罗香架。

“怎么样!这可是庆国的苏泌春啊!”尚隆看着前面摆弄着茶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乐俊笑笑:“其实我并不会品评好茶啊!”乐俊,只是巧国出身贫困的半兽而已。

“并不是要你品评啊!只是这茶,总能让你回忆起什么吧!”

乐俊笑笑刚想说,延台辅以前就常送我,突又把话咽了回去。

“本来是要到庆国去的吧!要耽误你行程了,请你喝庆国的春茶吧!”

“啊!不不!”乐俊急忙摇着手,“还没放冬假呢!”

“还是趁着大学时多去游历吧!做官以后要再出去,很麻烦的呢!”尚隆一副老气横秋的过来人样子,颇有感触地说,“是该多经历些东西……不过你竟会茶道呢!”

“啊…不!”乐俊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并不会,这是祥琼公主教我的,大学里也有礼课呢!”

“哦!那也算游历的收获啊!和真正的公主比起来,我并不是个品茶人啊!”

“对啊!我还在奇怪,延王陛下也没有一套完整的茶具呢!”

“其实喝茶不过是品评茶味,松驰心性而已,怎么能再困于那些繁琐的规矩中呢!茶道之意本在茶,品其茶味即可,囿于教条,倒像反客为主了。”

“延王说得透彻。”乐俊笑笑,“只……要是有客人来,就很麻烦了吧!”

尚隆的手停在半空,眨眨眼:“你们说的都一样呢!”他笑笑,抿净了茶,“只口气可大不一样啊!”

乐俊一怔,突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笑笑。

尚隆也笑笑说:“其实这并不是个品茶的好地方,香草馥气过重,喧宾夺主,冲了茶味,不过我们一直都到这来,原本是这里朋友多,后来就成了习惯。”

乐俊沉默片刻,说道:“也许让台辅到这来会帮助他快些恢复记忆。”

“是吗!?也许——想不起更好。”

乐俊轻轻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为他斟上茶。

“如果……使他痛苦的话。如果他愿意想起,他会想起,如果他不愿意……”尚隆回过头来对乐俊笑笑,“其实治理一个国家并不难,一个人也很好玩。”

乐俊笑了:“王母和玄君大人都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延台辅……也许是自我惩罚,也许只是在自我调适,他自然不会放下延王一个人的。”

尚隆回过头来:“不要这样说嘛!说得我好可怜似的!”

乐俊笑起来,又说道:“其实台辅心中也一样痛苦,一定也很希望恢复记忆的。”

尚隆突然看着乐俊:“痛苦!?是吗!你也感受到了吗!”

“不,全雁州国的百姓都知道,台辅仁慈爱民,因为百姓才陷入灾厄,绝不会弃雁国百姓而去,让自己陷于失忆之中。”

“是吗!你也感受到,景台辅也感受到了。身为麒麟的同族,可以感受到同族的痛苦吗!而我,作为麒麟的半身……”尚隆手指轻抚着杯口。

“我知道,延台辅的事,最难过的莫过于延王了!”

“不!我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痛苦,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他……我不愿意他想起那些痛苦的事,而我,连分担的的能力都没有……”

“最大的痛苦并不是身体上的,而在心里。延王心里难过,一定不亚于延台辅吧。”

“我并不知道他所经历的那些事。”

“是吗!做为延台辅的不仅仅是半身,还有谁能比延王更了解延台辅的心呢!延王,可能比延台辅更了解延台辅自己呢!”

“了解……他的心吗!”尚隆端着手中已冷的茶,看着淡绿色的茶,乐俊笑着递给他新沏的茶。

“是吗!”尚隆笑了,“麒麟的半身……虽为半身,却没有互相感觉……乐俊,做为半兽,拥有两样的身体,感受一样的感觉,这样……会不会更好呢?……”

乐俊笑道:“不是这样的啊!半兽其实还是一个身体,一种思想,而王和麒麟,是天帝赐予的,两人都不圆满,互承互补。麒麟选中他的王,并不仅仅是交出分出他的另一半生命,而是希望在他有不足时,他的半身他的王能够帮助他,甚至在他无能为力痛苦软弱和迷失时顶替他支持他,所谓半身并不是为了相互感知而存在的,是为了一方倒下时,另一方也能完整地支撑着整个国家。”

“哦!那么王与麒麟间的感应其实是没必要的啰!”

“也不是这么说,其实王与麒麟之间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系着吧!麒麟凭此找到他的王,而王,延王不也是凭此找到了延台辅吗!这次,应该是延台辅也不愿让延王也感受那样的痛苦吧!”

尚隆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乐俊一怔:“对不起,在延王面前失礼了!”

尚隆一笑:“怎么了?难道要我也倒吊到你窗口上你才敢轻松和我说话吗!像六太那家伙!”他轻叹口气,“那家伙,不让我感受吗?不知他感受不感受得到,不知道他会不会抱怨我,没有出兵去救他,让他一路上一个月痛苦地过来。”

“延台辅不是糊涂人,军务部署,说不得感情,延台辅自己不也在布置,也正合了延王的布军安排,如果是他,也会像延王这么做的。”

“不!他做不到!那家伙心太软。”尚隆长叹口气,“于是,就自己去忍受,冒那样的险吗!难道,我就这样让他不信任……”

“不!”乐俊截道,“不是这样的,500年了,延王还不相信延台辅对您的信任吗!我不知道延台辅真正的心情,但如果是我,对于自己再次落入同样的圈套,一定是非常痛苦不堪的,对于这样的自己,一定是非常厌弃,无法面对被自己讨厌的自己,想把自己丢弃的——不,甚至面对自己也做得到,面对自己惹的大祸,鼓起勇气支撑起来,解决自己造成的后果,可是,却无法面对被自己信任着,也信任着自己的王啊!”

尚隆直望着乐俊:“说得真如亲见啊!”

乐俊笑道:“不,延台辅的心,延王比谁都清楚,这些话,延王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啊!只是需要一个人把它说出来罢了。”

尚隆直盯着乐俊:“你就是这样俘虏了一国的国王和公主吗!”

乐俊忙红了脸,大摇其手道:“不不不!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尚隆大笑道:“这样的缘分,可不是随便便能修来的啊!”又笑声渐止:“修成这样的,也很不容易啊!可有人已十分幸运,却仍不懂珍惜。”

乐俊为尚隆斟上茶,说道:“性形于行,现实结果这样,冥冥中其实人定。”

尚隆看着摇晃的茶水:“冥冥中其实人定,是…元宗自己定的吗。其实他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为什么仍一意孤行……”

“备师擁州元州师和边境师都不可信,元宗的檄文根本骗不了各州侯,所谓迷惑百姓也只能一时,元宗一路上来,想必就是只依靠台辅一个人,幻想绑架选定王的麒麟登临玉座。”

尚隆淡定地笑笑:“像庆国伪王那样吗?他做不到的,六太也不会那么听话。”

“我想……元宗也许是太过于沉迷于自己的理想中了,可能到了狂热的地步,被逼至走投无路时,陷入了某种幻想的境界。”

尚隆笑道:“你这就是说他疯了吧!”

乐俊也笑起来说:“也许,和那种状态差不多。”

“是那样吗!?”尚隆抿一口茶,若有所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不认为自己错误,固执地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要华丽地死去捍卫骄傲和尊严,如果不这样走下去,而承认自己的错误和失败,那么,他的过去就是错误一场,失去了尊严,他也无法活下去,不如选择错误到底,倒得个圆满。”

乐俊放下茶杯叹口气:“说得真像殉道者啊!”

“是啊!”尚隆端起茶杯,“海客、倭人,不就是崇拜这样的思想吗,只是他若真想保持尊严,为什么不早切腹殉死,落个全尸,倒越陷越深,连尸体也找不到,还……”

他语气淡然,可手中的茶已轻轻晃动起来。

“不!”乐俊放下了茶杯,说道:“不,我想台辅一定不会这样想的,就算最后发起鸣蚀,也一定是在让元宗逃避死的罪责,只不过……出了意外……”

尚隆眼神定着,不知看着着哪里:“其实……是我错了吗……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元宗并不是个无知的人,是光复光州的能吏,当初想着,蓬莱海客,或许真有不一般的能力呢,推选为州侯的位置时,确实也有不少的非议。“

乐俊沉下了一口气,现在,他要做一个真正的倾听者了。

“排开了众议,心想,也许海客,能将蓬莱的某些东西带过来,一开始他的确很成功,雷厉风行,大刀阔斧。”

乐俊点头道:“元宗确是能吏,光州治理,已初露峥嵘,却不知戒急用忍,一味冒进,光州本土地贫瘠,以光州为本,原不可发展太多商贾之业,元宗急于实现理想,频开商行,荒废民之根本的土地,光州粮食无法支撑民生,又得不到国家支持,眼看被国所弃,轮值将至,自己的基业将毁于一旦,终于做了不可逆转的错事。”

“本来想着——”尚隆端着杯子站起身,转过背去,顶着怱来的凉风,“本来想着,再看看,再看看吧!他终于遇到了坎——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吧,给他一个机会,终究没有迈过……”尚隆一口气抿干了冷茶。

乐俊沉吟着:“这一切延王也被蒙在鼓里吧!性之所至,这只是时间问题。”

尚隆微微偏了头:“是吗!乐俊也看得出来……”

“其实延王也看出来了吧!只是想给元宗和自己一个机会,光州和擁州,也是延王布置的吧!”

尚隆笑笑:“太晚了,太晚了啊!”他自嘲地一笑,“其实,这次光州之乱的元凶和罪魁祸首,原是我啊!”他端着茶杯,指尖似已发白,“抓到元宗,元宗便是罪人,而抓不到元宗,没有罪人,我……六太,你也想到了吗……你这么做……”

“可是最早发现的也是延王吧!几个月前安排相宏上任擁州侯,之前给光州侯和英将军秘信,不也是延王早有预料的安排吗!后来疏散百姓以防屠戮,空城调离军士以防元宗用俘虏增兵,不也是延王阻止的战争吗!还有……”乐俊语声渐低,看着尚隆凝重的神色,觉得再说不下去,面对最重要的六太的失去,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力。

“可是我没有去救他,我没有抓住他……”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放下茶杯,两手狠狠抠住了扶栏,手心里又湿又滑——是血——他的手,从他的手里滑出去了……
“延台辅明白,”乐俊急说:“那只是……台辅把您推出去……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延王还可以救……”

“在那种地方!?”

乐俊觉得自己不敢再问了,尚隆没向任何人说起过那个黑暗缝隙中的情形,可看六太的样子,和尚隆的语气,却也知道其可怖了。

就像和着凉风的声音,尚隆叹了口气:“想必元宗也想不到那里就是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他敢如此大胆地跨进去,是和六太有过约定吗!其实他不刺伤六太,我也不会到蓬莱去追他的,只是他这一刺,却真让自己葬身于此了。”他看着眼前的绿叶,又像是看着别的什么,“其实现在的日本,早已不是他当初那个故国了。”

乐俊抚着温润的瓷杯:“人性如此,不论是在蓬莱还是雁国,他都不会成功的。”

“想以蓬莱的方式吗!这里不是蓬莱,天帝赐予十二国平等,十二国不允许出兵他国,他应该知道国策的极限。”

乐俊又叹着气:“十二国与蓬莱不同,只要王在,不失道,努力耕种,就不会有妖魔,也会有好的收成,元宗却放弃了神定的土地,去耕作没的护佑的营商。并且,一次蚀,一次失道给国家带来的灾害,是几乎置命的,也是蓬莱比不上的。蚀、王失道后的妖魔带来的倾覆、灾害甚至天规这些也无一是以人心为转移的。”

尚隆轻轻一笑:“想在神的国度里实行人治吗!”

乐俊一笑:“延王不就是在这么做!?天帝只在天规的意志里体现,更多的还是人治,就连不死的王和麒麟,也是人心的体现啊!没有人心的君主和台辅,如何治理芸芸众生的人的世间,延王提携元宗,不也是人治的行为吗!在我知道的王和麒麟中,没有谁能像延王和延台辅一样,更能掌握自己命运和责任,做到人治极致的了。”

尚隆轻轻摇头:“不,我错了,蓬莱的一切,不是都适合这里,人治,也无法在天规的柜架外进行。”

乐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尚隆:“想不到……听到治世500多年的延王口中如此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啊!”

尚隆耸耸肩:“错了就要承认,不是这样吗!国家的治理不就是从改正一个个错误中走过来?要是什么错误都没有的话,大概,国家会灭亡吧!”

乐俊心里生出些寒意地看着面前的王……

甩开心中的想法,乐俊又说道:“天规的框架,无非也出于爱惜民生罢了,虽然这里和蓬莱有不同的框架,且不说出兵他国,就是不虐民这条,无论在这里还是在蓬莱的框架里,都是一定的。就这一点来说,元宗无论是在哪里,都绝不会成功。”

“且不说出兵他国,适度的经商——各国各自为政,或因失道妖魔阻拦,金刚山,山海阻隔——都已属不易,当初拆下玄英宫外饰变卖时,他国关防之重,路途之险,在各国出售价钱,何止原价十数倍,所得利润一半还要放在关税和路费上,元宗想以商治国……”尚隆轻笑,“似乎不是在这里能行得通的做法……其实元宗并没有全错,只是,这里不全是人治的世界。”

乐俊笑笑:“延王不是一直在努力,这次延台辅出事,还有谁能像延王一样能召集六位台辅。”

尚隆笑道:“不行不行!王朝更迭,灾害频仍,500多年,好不容易建交起来的,好多不久就倾覆了,国家败得一塌糊涂无法来往,好不容易有了新王又说不定是个不搭调的……”

乐俊忍不住笑起来。

尚隆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在手心揉碎,洒进壶中。

“试试,我们的喝法。”

“香草茶吗!”乐俊说着,倒进煮好的热水,一时清香四溢,尚隆脸上现出怀念的表情,一时间甚至让乐俊产生了“我似乎不该呆在这儿”的感觉,不过很快尚隆又看着他笑起来。

乐俊品了一品茶,大好,但也不至于极致,他看着尚隆,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品不出尚隆品出的那种味吧!

“其实延王真是调和的高手啊!在天规的柜架内将雁州国调和得如此醇厚。”

尚隆摇了摇头笑道:“这些话要是能从那三个家伙的嘴里说出来就好了!”

乐俊也笑起来,他觉得这一个月来,是他真正看到尚隆,也是自己头一次真正开心的笑。

尚隆笑道:“说到这里,阳子,她也是蓬莱的胎果啊!她应该比元宗更了解现在的日本呢!”

乐俊也笑着说:“阳子是清醒的人,我想念她不会做出元宗那种事的。”

“是啊!不要犯像我这样的错才好。”

“我相信阳子她明白自己的内心。”

“是啊!还有窥心的水禺刀,阳子是了解自己的人。”尚隆笑笑,“这次也多亏阳子帮忙,要多谢碧双珠啊!不过我听说阳子因为这碧双珠,在金波宫很遭到些官员的腹诽呢!”

“诶!延王也知道了吗!”

“似乎应该尽快归还庆国宝重了啊!”

乐俊低头道:“虽然我不是庆国官员……不过我想阳子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她!”

“哦……是吗!?”尚隆意味深长地看着乐俊,“学会放手了啊!”

乐俊连连地摇着手:“不……不是!连景台辅都说能说出相信阳子的话,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尚隆扬眉看着他:“是吗!……导火索?!……看来阳子女王要初露锋芒了……两全其美……还是要谢谢她啊!”

“是啊!真要谢谢她啊!要不是她和我说过蓬莱的事,今天延王的话,我还真有点招架不住呢!”

“招架不住吗!?王师!”

乐俊急得大摇其手道:“您别开玩笑了延王陛下!我今天都被您牵着鼻子走了,还真得谢谢阳子呢!”

“谢谢吗!那就去吧!”

“诶!?”

“不是要去庆国吗!替我谢谢阳子吧!”

“可是……”

“留在玄英宫也没有用啊!我可不想破坏你游历的计划,你又不愿在雁国为官,要不让你顶着个头衔去奏——你还没去过吧!——替我谢谢宗王和宗麟,还可以免费出游……”

乐俊急忙摇手道:“不不不!我受延王和延台辅的恩惠已够多了!”

尚隆大笑道:“是吗!果然还是庆国——阳子那里比较喜欢吗!”

“延王!……”

“不是吗!?……我知道了,那么就是,乐俊和小松尚隆,塙王和延王,学富五车之王和奏章五车之王……”

乐俊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延王,您再这么取笑我,我可就要钻到地里去了!……”

“去吧!冬祭放假以后……”

乐俊一愣:“冬祭!?延王决定了吗!”

“是啊!”尚隆慢慢止住笑,“还是冬至举行吧!”

“可是延台辅……”

“正是这样才要正常举行安抚民心啊!虽然他不能参加……”

乐俊低下头去:“可惜……”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带上碧双珠和酬谢国书,到庆国去替我谢谢阳子吧!”

“这……太谢谢延王陛下了!”乐俊深深一躬。

对面的人笑笑,自己倒了一杯茶,默默地喝起来。

乐俊悄悄地退下去。



时节已至孟冬,云海上也不免有了些许萧瑟,尚隆在仁重殿门口紧了紧衣襟,径直走进去,在影华门下拨开了挡在面前下垂的郁柳,走进寝殿的前院,他向左厢望去——那里原是一片空旷的石板地——那一片绿影,如今也是枝叶颓败,满目的焜黄花叶衰,这本来是四季常绿的花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嘴里咀嚼着这句话,尚隆低头上了湿冷的石阶廊。

踏上了阴冷的走廊,他在延伸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面对着静无波纹的水面,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影子闭上了眼,一片黑暗,只有隐约散乱的微光,他睁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下了石阶,踏上卵石铺就的地面,桃树映出的门里,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

女官们候在门口向他低低地行礼,无声地全都退了下去,尚隆在门口深吸了口气,踏进门去。

床上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失明的人,耳朵总变得特别灵,目光的深潭闪开小小的波纹,突然转向帷帐里面,避开了他的眼光。

尚隆在他床边坐下,感到了高烧微微的热晕,他轻轻地伸出手,像要抚着他还发着余热的额头,隔着一点距离,将手覆在六太的额上,几乎擦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神像不见底的深潭,没有一点反应,他默默地放下手。

“六太。”深潭中仿佛晃过一圈涟漪。

他抓着被子的左手紧了紧,头更向里转去,沉默片刻,突然就放弃似地出一口气,开口道:

“……你们说……我是麒麟!?”

“你是的。”

“我不是!”他突然大叫着转过头来,连自己也觉得惊讶。

“……麒麟……是不病不死的神吧!怎么会……像我这样!”他紧紧抠住了自己的右臂。

“你是麒麟。”

“我不是!”六太狠狠地回过头,“你凭什么说我是!”

“什么也不凭,就凭我,我说你是我的麒麟,你就是,麒麟不需要证明。”

“我不是!”六太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没有麒麟会像这样,看不见,不能动,什么也想不起,就算我是麒麟,这样的麒麟也没有用!”他紧紧攥住了拳头,语声又变得冰凉。

“可你想什么样?”
“我只想离开这里,所以……不管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离开……并不是因为我承认我是麒麟!”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倔强地扭过头去,不“看”尚隆。

尚隆疑惑着:“所以你想要……”

“我要参加冬祭!”

尚隆的心急跳了一拍,脑中万千问题闪过,他怎么会知道冬祭?是什么人告诉他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他保持着平静。

“因为……百姓现在很不安……对吧!”六太不安地看帷帐里侧,“你们说麒麟受了伤,失去了记忆——那不是我!我不是麒麟!”他突然激动地回过头来,复又低下头,压冷了语气,“百姓一定觉得被抛弃了,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你们说我是麒麟,虽然我根本不是,但我是不是长得很像,那我参加冬祭,会不会让百姓们安心一些!”

尚隆一怔,他胸口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百姓……很可怜……被台辅抛弃……不是吗!”他脸上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还好……我不是麒麟……”

尚隆突然一把抓过他的手来,用力地把他攥紧的手指掰开,手心里已有四个深深的指印。

六太吓了一跳,逃也似地把手从尚隆手中挣出来,又扭头向着帷帐里,抓紧了被子。

“这……这可不是白帮忙……我只是可怜百姓……那种不负责任的麒麟……冬祭之后,你们要答应我,让我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他烦燥地回答,“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这里是心存百姓的麒麟呆的地方,不是我,也不是那个丢弃百姓的麒麟的地方,我要离开!”

他的心又被触动了一下。

“你……答应吗!”他的声音似乎恢复了冰冷。

“……我答应!”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看到他失望的脸。

他脸上浮光掠影般闪过惊喜的表情,很快就冰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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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6楼 发表于: 2006-02-16
偶每天都上来看看有没有更新,这次更新了好长一篇啊,看的很满足。

“其实喝茶不过是品评茶味,松驰心性而已,怎么能再困于那些繁琐的规矩中呢!茶道之意本在茶,品其茶味即可,囿于教条,倒像反客为主了。”

很喜欢这段。茶还是要悠哉悠哉的喝才有趣。规矩甚多的日式茶道简直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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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7楼 发表于: 2006-02-16
我写得快要死去了,才有人来顶……
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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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8楼 发表于: 2006-02-16
六太要参加冬祭!

尽管三公都表示了反对,虽然台辅的出现很能安定现在百姓不安的心,可因为六太的事,这次祭祀特别加入了大赦以及为六太祈福的内容,而被祈福的人怎么能在祭祀上出现呢!更重要的是,六太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也无法忍受冗长繁复枯燥单调的祭祀,他之前也从来没喜欢过这种官样仪式,祭祀中宰杀三牲,更是令他不舒服,每次总是在献牲之前就早早下去,而且这次六太坚持参加冬祭,也让三人觉得有些奇怪。即使这样,可就算是帷湍,也无法面对六太说出拒绝的话来。三人只好嘴里疼着,手下不停地安排起来。

冬至即临,六太临时要求参加,眼看着时日不多,就连夏官长成笙也加入进来,与三公和司祭的大宗伯一起酬划。还好原就为了替六太祈福而特意没准备三牲活物,如今六太参加,更是增加了酒醪酪醴,减省了不少繁复的程序,好容易才订出个最终的仪程来,冬至便到了。



一片沉闷的气氛,四周的空气像无形的固体一样从四面压向他,听到她们压抑着的气声,替他换上了冕服,女官们的手,恋恋不舍的感觉,从他身上消失了,他一个人坐在乘辇上,四周身体一下没了感觉,空荡荡的,他的听觉突然像萌发的藤蔓,枝枝蔓蔓的,在四周空气中弥散开来。

他抓紧了拳头。前方隐隐的,传来雍穆的气氛,身前身后,是专深的轿夫,细长而深沉的呼吸,不带风声的响动。再远的身前身后,是更多绵厚的呼吸声。没来由的,觉得惴惴不安,不知前方等着什么。

告祭官高唱:“出榜迎神!——”,乘辇动起来,前方齐整的脚步声和旗风猎猎,微微晃动的乘辇,和着他不稳的心。“行止!——”,乘辇停下来。四击响起窗板的声音,风吹过来。

突然,他更抓紧了左手,没有反光的深潭,微微漾起波纹,在那边,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向他这边过来,他觉得整个脊背,到脖子,都僵硬起来,那个声音没有停,朝着他一直走来,越来越近,他越发狠抓了左手,攥紧了拳头。听那声音突然地就到了身边,手一下被抓住,手指被掰开,握在一只宽大手掌里,手指,轻抚着自己掌心的指痕。

安定、温暖——甚至有些发热的手——也许是自己的手太过冰凉——轻轻握着他,呯呯乱跳的心,把胸口敲得生疼,也慢慢随着被大手渐渐温暖的手心,平静下来,归回原位,他慢慢看向看不见的前方。

“可不能迷惑了啊!”心渐渐冷下来。



耳边响起击鼓鸣钟之声,击鼓九通,鸣钟九响,赞引官高唱起了“燔柴迎帝神”的赞歌,松柏和檀香的气味飘出来了,伴着霹啪的声音,前方响起脚步声,他的身子动起来,他身边的人也走起来,随着前方整齐的脚步,走进那片雍穆的气氛里,他听到四周压抑着的呼吸声,接着,就是突然地四周潮水一般的惊呼声,很快地被压低,是百姓的声音,被礼官压下去的百姓的呼声,混着兴奋和激动的气声,他心中一阵抽紧,低了低头,一瞬间攥紧了手,突然抓到了他的手指,闪地松开来。

“不能迷惑……”

礼乐奏起来了,仪仗引导着,从幕次步入朝觐广场,四周飘起了旗帜纛麾,氅节旌幡;黄伞御仗,伞盖如云;织锦云缎,色彩斑斓,金玉木革象辂,合法驾卤簿、骑驾卤簿、銮驾卤簿穿云般流过如云的旗旆。因为六太,用百草扎成的乌牛放到燔炉里焚烧,掩埋在瘗坎里,发出浓厚的药香。看到乘辇,因为六太的缘故允许来参礼的百姓,发出了欣慰的呼声,像不愿意听到似的,他略略闪了闪身子,手紧张地抓紧,像意识到了握着他的大手,突地又松开来。抓住了他,他没有挣扎,手很凉。



“初献!——奏寿平之章!”

队伍向前走,前方的脚步声向左右散开了,身子向上,走上了第一道石级,旁边的声音消失了许多,听到身边的轿夫已是跪了地地抬着自己。他的手突然离开了,他一惊,温暖的感觉远离了。响起水声,很快,他感到特殊的香味,是玉,还有更浓重的,酒的气味。

身边响起水声,手又离开,自己双手也被人拉过来,清凉的感觉,是水,有人为他洗了手,不是尚隆,身边一股淡淡的酒味,礼官高唱:“洁帛既陈,清酤复献!”,他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没有人给他……

“带着复杂的表情,回答一句‘好吧’,接着向自己伸出手。他握住父亲伸出的手。”

“不能迷惑……”

大宗伯的声音唱赞,协律郎和乐舞生们在前面散开,酒正端来了水盂,放开了六太,盥洗了手,执起了玉圭,倒比他的手还温润些,却更想抓着他的手,把玉圭插在大带中,和着礼官的高唱,洗手、擦手、三上香、奠玉帛,洗杯、挂圭、洗酒杯,擦酒杯、献酒,口中念着祈词,冗长繁复的程序,因为他的眼睛,并没有让他施礼。他坐在旁边,像一尊塑像。执了他手继续向上,手冰凉。



“亚献——奏嘉平之章!——”

鼓瑟排箫、钟磬琴篪响着韶乐,他又抓起了自己的手,身子继续向上。下方响着礼官们的唱吟声,嘉乐齐鸣,清歌盈耳。他的手又松开了,泠泠的水声,有人为他洗手,酒,更清洌的气味。

“奉醴齐——!”

“孩子,待在这里不要动,爹马上就回来。记得待在这里不要动喔!”

谁的声音!?……

“不能迷惑……”他心里在发着抖。

在天坛的第二级,供奉了三酒五齐八尊,鼓篪琴瑟奏起了嘉平之章,司尊彝奉上了水盂,放下了他的手,唱赞、洗杯、挂圭……仍然是复杂的程序,主陪祭祀和着三拜九叩。他的脸平静得就像没有风吹过的深潭。执了他手,冰凉,为什么总是握不暖……



“终献……奏永平之章!……”

身子再向上,纷扰的乐声和唱赞,他听到身边衣服窸窣的声音,听到他低声念着祈词,他的脑中恍恍惚惚,也没听到他说些什么,祈词中隐约听到“……六太……”钻进他耳朵,他颤了一下,更低下头。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要一直在这里等着。

“……不能迷惑……已经决定了的……”

端着醴齐,向帐前天帝的神位下跪,口中念颂着祝祈天帝和保佑六太的祷词,添酒、酹醴齐、奉祭文、献香帛……他仍是一副痴痴迷迷的表情,心中情愿快些结束这冗长的仪式。

向着神位跪拜之前,他微微震了一下,像石化般梗在那里,当尚隆捧着玉圭,向神位下拜时,跪坐着的六太突然直起身子来。

——绝对、不能回到那个家。

我不是麒麟!

“这不是很容易就跪下了吗……”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谁的声音?!……

“那么要弯腰也很容易吧!”

他直起了身子,突然左手撑在坐垫上,和尚隆一起,向着神位,想要低头下拜,他弯了腰,身子很快僵在半途中。

尚隆几乎扔下了玉圭,冲到他身边,轿夫们已吓傻了眼,只敢平伏在地。

尚隆抱着他的身子,想把他扶起来,六太动也不动,尚隆捧着他的脸大叫着:“六太!”他脸色刹白,眉心颤抖,眼泪烫着尚隆的手。

“我不是……麒麟……”

有人来到他身边

一股大力向他的脖子压下来

撑着坐垫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唱祭的大宗伯冲了过来,台下的百官和百姓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赤脚的礼生们突然成队踏上了祭台,礼乐司又响起了盛平乐,礼生和乐舞生们踏着礼步,十二步一拜,将他们围了起来。

“六太!”

脖子上的压力加重了,手按到了头上,更重地压了下来……

……拳头……

“六太!”

“我不是麒麟……”

捧着他的脸,扶着他的身子,跪在他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像一个全身颤抖,只会流泪的布娃娃,什么也听不见,颤巍巍压着身子,突然就向前倒在尚隆怀里……

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面前的力像一下卸掉,他猛地向前跪倒下去,额头嗑在什么上面……耳边只听着嘉乐齐鸣“……煌煌雁州,福祉绵兮,国祚衡昌,四方平兮,德惠永长,承天佑兮……”





尚隆一把背起六太,在礼生们的队伍中,赤着脚从祭坛侧径冲了下去,直往玄英宫狂奔,黄医和女官们早赶了上来,围着暴走的尚隆只无法下手,哭声早忍不住地起来。

六太就像一个揉碎了的软塌塌的布娃娃,软软地趴在尚隆肩上,尚隆德一手扶着他,一手抓着他紧攥的左手,用力地想要掰开,却纹丝不动,尚隆也不敢用力,只见指缝中已透出几丝红。

“六太!快松手!松手!”

好不容易掰开他的手,里面已握满了血糊,尚隆觉得自己背上如同背了个火炉一般,已烧了起来,快要把他熔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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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9楼 发表于: 2006-02-17
楼主写得太好了。开始稍显平淡,二月后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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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0楼 发表于: 2006-02-17
谢谢楼上亲的支持,说实话最近写得郁闷啊!都没人看的嘛,写得不好……
可能这几天要停一两天了,后面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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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1楼 发表于: 2006-02-17
他醒来,背后靠着冷硬的,是石头,四周是黑色剪影般的高树,透出缝隙深蓝的天空。

“衣笠山。”脑海里不知为什么跳出这个词,对了,原来这就是衣笠山。

手上,还残留着被牵着的感觉,而全身其它地方已迟钝得没有了寒冷饥饿的感觉。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要一直在这里等着……

他呆呆地望向深蓝色的夜空,白白的月亮嵌在天幕,像离他很远,又像是只挂在树梢,薄薄凉凉的,像他们在漉水边打的冰漂儿,突然很想摘一片来润润喉……

他慢慢地靠着石头倒下去,冰片样的月亮,掉到树后面去了

——不要紧的,绝对不能回家……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看着自己倒在地上,想着,自己…已经…死了!?接着便越飘越高,看到了树顶后挂着的薄薄的月亮,

“唉!真想再尝尝漉水边的冰啊!”

突然觉得身子猛地往下坠,被什么力拉着,一阵目眩神迷,一睁开眼,眼前是澄净的碧蓝,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一只海鸟嘎嘎地飞过,空气中漫着血腥味,他一惊,身体才突然有了知觉,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懵懵懂懂起来,站在的是一条破旧的舢板上,只有他一人,四面是平缓的海面,海天一线间,微微的海风吹送,只有嘎嘎的海鸟飞过。

“……尚隆!?……”自己也有些模糊为什么喊出这个。

四处一点回音也没有。

“……尚隆!?……”

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

突然像钥匙一样,千百万个画面就像潮水一般向他扑过来……



冬天已到末尾,云海上不如下界寒冷,并没有雪,灰蒙蒙晌晴的天,没有太阳,寒冷的气候不仅把人,似乎把整个世界所有东西都寒缩伶仃起来,周围显得更加空旷冷寂,灰白的石板压地,分外地反射出清冷的光。

尚隆止住了跟着的亦扶,转向上了台阶,绕过中门后凌翘架的照壁,走到影华门前,习惯性地伸手拨开额前下垂的郁柳——他愣了一下——额前空空如也,那枝一直萎靡不振的郁柳,虽然正是深冬,却已轻轻扬起了身子,枝前的弱叶,原已枯败下垂,现也支起了叶掌,虽没有完全张开,却已回复了些许往日的绿意。尚隆迟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看向左边的花园,那里也新生了些轻得只像雾般的绿影。他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快步走上清冷的石铺长廊。

廊下的池水里,气泡一个一个轻快地摇上来,他在走廊拐角的不系舟前停了脚步,看着自己在池中被气泡轻轻晃动的倒影,闭了眼睛,一朵微明的光,像他被气泡激开的影子一样,不断摇晃着集中又散开,最终慢慢聚在一起,轻轻微明地亮着。

尚隆睁了眼,盯着水面,神情凝练,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过了水池,下到走廊下的卵石地,迎着药香走向桃树后的屋子,门前的女官们默默地退开。

尚隆抬手……推开门,他静静地坐在床上,听到声音,他脖子动了动,像想要抑制自己转过头来的动作,因为低热,床边没有放暖炉,有丝丝的凉意,他单衣坐在床上,棉服滑在身后,13岁的孩子,500岁的眼睛,现在这两汪深潭没有一丝波纹和反光。他的胳膊露在外面,紧紧地攥着,像冬天离了水的藕,苍白而没有光泽,几乎和包裹着手的纱布混为一色,右手的伤痕已几乎愈合不见,在他手上若隐若现地细细延伸。

……他的手……在粘湿的血液中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

尚隆摇了摇头,甩走了脑中的臆想。

“六太。”

深潭中过了一道光,六太抓紧了右手。

“你肯见我了!”

“我已经……履行了约定,现在……让我回去!”

“回去?!哪儿!?……难道……六太你……”

“不!没有,我没记起来!”六太急急地别过头,“让我离开这里!”

深潭里的水搅乱了,他不敢看他,失明的人,他努力地掩饰着眼中的表情,却掩耳盗铃地,让尚隆看到了更多。

“我……不能呆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地方,我不是麒麟,不是吗!你也看到的,在神位前,我已经下跪了,我不是麒麟!我要离开这儿!”

“离开,你要到哪去?”

“哪里……都好!幼怙院,或是……随便哪个乡里,只要……离开这里!”他憋着一口气说出来。

“幼怙院!?……”尚隆沉吟着凝视他。

“我已经参加冬祭了,证明我不是麒麟,让我走!你答应我了的!”

尚隆却微微睁大了眼睛,慢慢地抬手伸向六太的额头,像要感觉他高烧的体温一样。

“六太……”

将要触到他的额角,六太突然大睁了眼睛,紧皱着眉头,倒吸口气向帷帐深处躲去,脸上显出惊惶的神色。

“我……什么也没记起来!!……你想……毁约吗!”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

“六太!……”尚隆轻唤着他,突然地伸过手去,抓过他的右手,掰开包裹着纱布紧紧攥着的拳头。

“六太!快松手!伤口又会裂开的!”

六太挣扎着,突然地就甩开了尚隆的手,踡起身子钻进了被子里。

尚隆怔了一下,轻轻扶上被子,被子颤抖了一下,不停地抖起来。

“又要再躲进被子里去吗?你已经躲了我三天啊!”

被子里唯有咬牙的声音。

“约定……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啊!要给你一个绿色的山野,一个不用担心饥饿及战火,一个双亲不用舍弃孩子来维持生活的富裕国家,做这些,是希望看到你笑啊!现在你自己却要首先失约了吗!”

被子里传出气噎声呑的声音。

“……让……我……走……”

尚隆轻抚着被子下的人。

“……很难过吗!?”他长叹一口气。

被子中的人颤抖着,听着背后的人渐渐沉重的呼吸声。

“好吧!”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停跳了一拍,似乎失去了依靠一样,空落落地没了重心,他听到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胸口里寂寞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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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2楼 发表于: 2006-02-17
真是的,虐的好惨啊。
楼主加油写吧,偶一直被这文吊着,希望早日看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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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3楼 发表于: 2006-02-18
玄英官内殿,从仁重殿里出来,尚隆的脸色比殿外的冬景还要萧瑟,想着内殿里山也似的奏章和等待的百官,他几乎迈不开步来,而六太的脸在他脑中晃着,他脚像停不下来地,更匆匆地向内殿赶去。

大步走进内殿,迎接他的,是另一张也满布了憔悴风情的疑问的脸,客座上三个人也急忙站起来向他行礼,被头也不抬匆匆挥手免礼之后,也用期待的的表情看向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那样的脸,转过去,尚隆用力地“顿”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收拾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房间,突然觉得郁闷不已,真想大叫一声跳起来逃出去,可他还是克制住想把桌子上的奏章搅乱的冲动坐下来,夸张地叹口气,看着案头足“富五车”的奏章,觉得脑子里有根筋在不停地跳。

憔悴的脸——帷湍看尚隆的模样,暗里叹了一声,满腹的询问都化了一口浊气叹出来。座上三人也面露失望之色。

亦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主上,奏礼官鹤翥大人求见!”

“啊!——怎么又来了!”尚隆无奈地说。

“还是见一见吧!”帷湍在一边说道,“已求见你三天了!”

“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尚隆长叹口气,“一定要亲自见吗!唉……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便听亦扶宣进一人,一进门,便平伏贴额于地,沉声道。

“微臣礼乐司奏礼官鹤翥,向主上请罪!”

“不是已经说过恕你无罪了吗,一定要听我亲口说吗!”

“主上并未听微臣面禀罪状,怎知微臣所犯何罪,怎知微臣罪不可恕,又怎能轻易赦免微臣的罪呢!”

“不就是……唉!那你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三日前腊祭冬烝,微臣违反了礼记所定祭坛按为天子及大过伯方可登临,让礼生们上了祭坛,按律当处监禁劳役,本已在家中等待解任处罪,不想竟听闻主上赦微臣无罪,臣自认国法不可轻慢,特自来请罪!”

“当时情势所廹,你做得很对,如果让百姓看到,只会引起更大的慌乱,便宜行事,恕你无罪。”

“主上说恕我无罪,说明罪还是有的吧!国之律法,没有便宜行事,即算微臣当时必须要这么做,所行有益,于礼仍为不合,礼生们也已降罪待于家中了,请主上降罪!”

尚隆无奈地一笑:“还有这种被赦免了还自动跑来请罪的吗!?避免了百姓可能的不安,应该嘉奖呢!你倒要来请罪了!”

鹤翥忙叩头于地:“万万不可!主上,虽形势所逼,微臣随机应变,但毕竟是犯了礼法,臣机巧行事,律法可不容于人情啊!”

客座上的三人不安起来。

尚隆笑着:“不是我要给你人情啊!……”

“微臣口误!实在不敢!”

尚隆摆摆手:“不是啊!现在台辅染疾,雁国不愿轻动刑律,只作是为台辅祈福吧!”

鹤翥头仍是不抬地说:“正是因为台辅染恙,国祚不安,才更不该轻慢律法啊!”

尚隆叹口气:“一定要……领个罪吗!——那么罚俸三年好了!”

鹤翥以头贴地地说:“恕微臣不敢领罪!在年末国之冬烝中犯了礼法,是不敬天帝的大罪,按律应处监禁三年!”

客座上三人更低了头。

尚隆大叹着气,拍着案上的奏章,无可奈何地回头看着帷湍:“你看怎么办!这个家伙软的不吃,非要自己坐牢去呢!”

帷湍看看跪在地上的人,笑一声:“你还是应了他吧!要不他要长跪不起了,你不治他罪,暗室欺心,只怕他也于心不安,虽情有可原,但此先例还是不可开的。”

鹤翥沉声道:“臣愿领全罪!”

尚隆回头看看鹤翥:“鹤翥……奏礼官啊!” 鹤翥头更低下来。

又看看帷湍,扬首道:“冢宰有失察之罪啊!”

鹤翥的脸几乎要贴到地上。

尚隆看着鹤翥,啪一声把奏章甩到桌上:“好!你要治罪,我给你降罪,你是京官嘛!虽只是个礼乐司的奏引官,也是个外放官眼中的肥缺呢!我就治你个京官下放,发配边境!”

鹤翥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尚隆看着客座上的人:“相宏你赴任光州时顺上他,给你做劳力,看他比文惠如何,要是用得顺手就给我上折子。”

客位上的相宏站起来回禀一声,鹤翥惊讶地抬头:“主上!”

尚隆甩甩手:“不要再说了!律不可犯,大赦的权我还是有的吧!这是敕命!不用说了!就当是为台辅祈福,礼生们……也罚他们守祭坛为六太祈福。你下去吧!我还有事要议。”

鹤翥惊得身子僵硬:“主上!……”被亦扶劝着,大睁着眼睛下去了。

尚隆没有看鹤翥惊奇的表情,沉声说:“有……罪吗!?”

客座上的一人再也坐不住,突然地下跪:“微臣……也有罪!若我围攻光州营时谨慎行事,台辅就不会……臣自请解职。”脸上已抑不住悲怨。

她身边的另一女子也忍不住跪了下来:“微臣……当初看出了台辅实为胁迫,仍未能救出台辅来……微臣亦请主上解职!”

相宏也坐不住了,一同跪到两人身边:“微臣辜负了主上当初所托监视钳制元宗,以至造成如今之局面,微臣亦该请罪!”

尚隆苦笑道:“刚走了一个好汉,鹂尹、英好,相宏你们三个又要再来帮衬吗!你们到关弓来就是为了撂挑子?!”

帷湍也正色道:“台辅疾患,正当用人之际,你们三个想要卸任吗!主上岂在如此只言获罪的!你们要陷主上于什么境地!”

三人这才面带愧色地站起来。

尚隆听着帷湍的话摇头苦笑,竟说不出话来。只好看向三人。

“你们谁先说?”

三人对望一眼,鹂尹清清嗓子,开口道:“此次押解进京的光州犯官共21名,已是光州六官以上所有的官员了,也是此次叛乱中主要犯律者。”

相宏恨声道:“其实令尹以下也一伙子的犯官,呼噜笼统全锁了去,在慎刑司里满满关了三四日,一个个抓将来都不用问,先打了板子再审,竟没一个清白的,整个光州上下倒是葫芦一抹黑!主上也忒轻恕了,只抓了这二十一个!”

尚隆笑道:“元宗多疑,那帮家伙身居下位,不是屈于淫威受胁迫,就是胆小怕事,或是已被元宗蛊惑,责任有限,能做出多大的恶来。”

英好忙说:“不仅此次叛乱,还有平日里买官鬻爵收受贿赂,也一并招了,军中也有了不少。”

尚隆无奈道:“这便是元宗的用人之道吗!”

英好叹息道:“韦校将军也是名将,却连他军中也……虽是被元宗安插进了自己亲选的将帅,可惜一代名将……“

鹂尹叹道:“元宗确也为一位能吏,初‘光复之州’,能臣辈出,现如今怎就……”不由切齿,“对台辅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来!”

尚隆讪道:“初期励精图治,锐意激进,盛极颓难,人心浮动,惊惶失智,大国末世,也不过如此。”

众人或叹气切齿,一时不语。

片刻,相宏开口道:“律不可恕,那些没押解到京的犯官已全数入光州大狱,我已将其审毕画押的案卷带来,足有一箱子,请主上裁度。”

尚隆头也不抬:“烧掉。”

“什么!?”座中三人皆惊讶地叫起来,帷湍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

“那可都是犯官的罪证啊!”

“对!除了罪不可恕十恶不赦的,全都免罪,有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清查家里,将薪俸以外所有,和说不清来由进项的,一律清缴作为赈济款项,便不用再从关弓拨给了,这二十一个也一样,只留着罪证便罢了。”

“什么!怎么能这样胡来!”相宏站起来高叫道。

帷湍皱着眉头:“注意官仪光州候,坐下吧!那些可是你的属下啊!”

“我不要这种作奸犯科的下属!”相宏气呼呼地不肯坐下。

尚隆苦笑一声:“一定要我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吗!?光州叛乱,你一杆子打翻一众光州官员,只会让不明就里,被元宗蛊惑而反对王的百姓们更加惊惶,而且如果将光州官员全数治罪,要选任新官,将光州官员大换血,哪里去找这些许多替补!?就算能替换完,新官上任,不熟当地情况,如何赈济饥寒的百姓!?现在最重要的是赈济灾民,其它什么罪的都是小事,不如放了熟悉情况的原光州官员们回去上任,更能尽快恢复光州民生,烧了罪证,不是更能让他们感激淋涕地安心全力赈济灾民!他们原本也是能吏啊!就是韦校,也不是恶人啊!光州邻近柳国边境,难民和妖魔都是大问题,也少不了他啊!光州现在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大开杀伐,六太也不需要,也算是为六太祈福吧!”

座上三人皆听得结舌称赞,心生叹服,相宏也长身拱手行礼道。

“微臣浅视,不及圣思,出言不逊,请主上恕罪!”

尚隆苦笑着连连甩手:“今天就别跟我提这个字了!”又说道:“光州事繁,元州军也要整顿,你们也别述什么职了,马上回去吧!”接着又轻叹口气:“六太若是睡着,你们就可看看他,若是不行,就算了吧!心中有愧也不在这上面。”一句话说得双媛几乎坠下泪来,赶忙地行礼谢恩,匆匆地离去。



尚隆大叹口气,又重重在顿在椅子上。

“你这个火雷子今天可闷得很呢!”

“怎能让你如此得意!”帷湍冷笑,“又一个家伙入你毂中了,那种死板的人也能入你的眼!?”

“事关百姓的赈济钱粮,须用忠直秉正之人,万一那帮官们……不可小视啊!光州官场萎糜,倒要他学学如何宽逸。”

“对官员们宽纵,在对百姓上竟要严苛吗!”

“严苛的是赈济的官员,不是百姓啊!倒要他们那伙子钻营的官们好好学学,怎么孝敬衣食父母!”

“这么破升,也不怕谏官们进谏只言获位,不怕百官非议巧舌倖进吗!”

“倖进!?你不也是倖进的!?新人激进,外放几年不定可成人才。……放心!又没有给他实职,不过相宏手下的书吏走卒而已,若是会经营,历练了也是能臣。”

帷湍叹道:“已有几人着了你的道了?!”

尚隆笑道:“哪怕就你成功的也值得了啊!”

帷湍扭头不语,又闷声道:“光州那伙子官员若知晓了今天情形,情何以堪,多少也知道感恩戴德,带罪立功吧,也不枉宽怠他们一场,连鹤翥相宏他们都自请降罪,驮子帮官员能不鞠躬尽力吗!”

尚降突然一笑:“若连他们都有罪,那我算什么!?总头子?纵容罪?包庇犯吗!?”

帷湍突然昂首朗声道:“身为人臣失察君主之过,未尽劝谏之责,平叛不尽寸缕之功,为失职也,为失臣也,若要追究,臣首当清君侧!”

尚隆抚额无奈笑道:“连你也要来论罪吗!那我呢!谁来定我的罪?”

帷湍颔首道:“原只想给他一个机会,不想只短短一年时间,元宗竟腐坏至如此地步!”

尚隆脸色凝重:“也许,太激进的……是我!?如果当初……”

“为王没有如果!”帷湍正色道,“王所做的决定,一开始就应该是正确周全的,是不能为以后所谓‘也许’留下任何位置的,也绝不能有机会说出所谓‘也许’这种后悔之词的!”

尚隆带些惊奇地看着帷湍,低下头:“说到最后,元宗也并不是罪魁祸首吗!有罪的……竟是我吗!”

“元宗初本无错,只可惜他来错了这个世界,他的理想只在蓬莱,在这里,只是逼他走上了绝路。”

“那仍是我的罪啊!……”

“你这家伙!所以一个月不上早朝吗!”帷湍突然骂道。

“什么事情不在做,非要见那个面不可吗!”尚隆不情愿道。

“不光是百姓,百官也有不安的啊!”

“雁的官员没那么容易惊惶失措。”尚隆不在意地说,复低下声音,“同在的我,该如何登上那个玉座?”他自己自嘲地一笑,“带罪的王吗?!”

“为王就是为了改正国家错误存在的,改正国家的各种错误和不当的措施发明奖使国家前行,不是不允许王犯错,而是要有勇于承认和收拾烂摊子的勇气和能力。”

尚隆微皱了眉,紧捏着案上羊脂白的玉山子,指节几乎已共长玉一色。

“我还有资格……登临那个玉座吗!?六太已经……”

帷湎朗声道:“台辅并未患失道之疾,玉座亦无新君之意!”

尚隆托着脑袋,从桌上斜望上他,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垂下目光:“想不到……门外汉湍也会说这种话呢!”

帷湍怒道:“你这家伙,一个多月不上朝就是在想这些!真不知道百姓们怎么那么相信你这个家伙!挨家挨户地通知动员出城避战出不愿走!”

尚隆拿起案上的朱笔自失地一笑:“是啊!为什么要相信我呢?这种获罪的王,说起来,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我拿什么立场和鹤翥相宏他们说那些呢?这算什么?!假朝吗?!月阴?!”他松了手,朱笔在砚台上滚着。

却听“呯”地一下桌子山响,朱笔滚下砚台,帷湍拍着桌子瞪着尚隆骂道:“你就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吗!为王之责,岂可因一时心魔作祟,随意放弃的!你又想逃吗!”

“就是没法逃啊!”尚隆瘫在椅子上。

帷湍松口气:“台辅醒来后要是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已经不放过我了……”尚隆拿起朱笔,在指间搓着,“他要我实现约定……”他全身倒在椅子里,盯着那点转动的朱红,突然抓紧,眼神一振。

“亦扶!”

“臣在!”门外的亦扶闻声而进。

“叫寝官来!”

“是!……主上这是……”

“我要换家具,多叫几个掌舍来搬!”

“是!”仍摸不着头脑的亦扶答应一声,不敢多问,匆匆下去。

“你又要玩什么花样?!”帷湍皱眉盯着他。

“没什么,我想变变环境。”尚隆头也不抬,凝神注目,一手扔出,手中的朱笔准确无误地投入了墨竹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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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4楼 发表于: 2006-02-18
暂停连载几日,后文未出。

我真的很虐吗?!个个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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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5楼 发表于: 2006-02-18
5555555555,楼主偶等到现在你才出后面的,竟然说要停....昏,你知不知道等要继续的时候可能连帖子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人は誰の奴隷でもない、そんなことのために生まれるのじゃない。他者に虐げられても屈することない心、災厄に襲われても挫けることのない心、不正があれば正すことを恐れず、ケダモノに媚びず、私は慶の民に、そんな不羈の民になって欲しい。己という領土を治める唯一無二の君主に、そのためにまず、他者の前で毅然と首をあげることからはじめて欲しい。

到世界的尽头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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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6楼 发表于: 2006-02-23
阴云如织,雁州国的冬日终于到了最为冷酷的顶点,云海之上,也细细地飘起雪来,苍黑的凌云山,棱峋的轮廓变得柔和,起伏的雪野中,如天上的星子般棋布的,是黑色的宫城,细密的雪片,将整个宫城被裹入绵厚的白绒里。

在这雁州国格外寒冷的一年,北风卷地,百草枯折,半山中层层的宫墙之内,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却大开了窗户,任由凛冽的寒风穿房而过。

云海下传来了瑞雪的吉言,可这并没有太多捂暖尚隆的心。他坐在桌前,想到了光州的难民,手中的朱笔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面前满布的奏章和几座远近高低的折子山,被风吹得呼啦啦地翻动,却一点也没有要站起来去关窗的意思。他歪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远近桌子和条案上不停翻覆的书简,像一只只鼓满了翅膀飞行的白鸽,或是白雉!?做一只鸟真好!他想,他真愿意变成一只鸽子就这么从这扇窗户飞出去,可是他不能,不论他飞出去多远,总像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他,永远要飞回这个家里来,他是他风筝的线,他愿意这样。

找了个借口把亦扶支走,他不情愿地看着自己,还是走了,把朱笔一扔,大氅也没穿,就这么走到屋外去。六太已经离开了仁重殿,努力抑制住想到后面燕寝去的冲动,走下台阶,看那纯白无暇的雪,他怎么忍心踩踏?!

信步游荡,尚隆沿着内殿里回环连接的长廊,任由着自己的脚把自己带到哪个方向。不过一柱香时间,长廊到了尽头,抬眼望,是福寿殿,止住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门官向他的行礼,说声:“我要一个人呆会。”自己进了殿内,面前是一株巨大无比的银色树木,树干足有半个正殿宽,映引着白雪,发出清白的光辉。

尚隆小心地踏上雪地,看着下垂的树枝,积雪裹着的树枝,闪着碎银般的光,毛茸茸蓬松松的,像一放入口中就会碎的松脆,尚隆伸手在树枝上轻轻一拨,树下一时便起了一阵小雪,落在白色的沙地上,被雪打过的银白色树皮细腻冰冷。

……他的手冰冷……

尚隆皱着眉低了低头,看着只比自己只高一些的巨树,心绪像宫院里四处激荡的风。

他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着自己的手……他甩开他的手跑过去……他拍开他的手……他像风一样飞到树上……他叫喊着折下树枝……

尚隆皱眉摇了摇头,回过身来看着殿外,他脸上略略露出了惊奇的表情,四周的宫墙,像笼在了薄雾里,发出轻轻的白色的光,很淡,像天上冰冷的太阳突然落入了宫城,给一切东西披上了月光样温柔的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温柔,连因为冬日萎顿的花木的低垂,也变得有如不胜的娇羞,而闪着银光的里木,也像托着一片轻柔的云罢了。

尚隆睁大了眼睛。

……第三个螭首向右……

“白阳!”远候的小官已忍不住地叫起来,赶忙地向他下拜祝贺:“承主上之洪福……”

尚隆抬头看这一片茫茫世界:“……白阳吗……我的洪福!?”他又自嘲地勾起嘴角,虽然几百年中已见过许多次,可白阳仍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吉瑞的象征,特别是相对于不老不死的他们,云海下的百姓更把白阳看成是来年丰裕的征兆。

云散了,雪会停吧!

“如果白阳真能带来祥瑞……”他嘴角不禁也扬起一朵微笑……

……第六株若枥向左……

但他的笑马上被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飞奔的人踏破了匀白的雪地,亦扶从殿外冲进来。

“主上!您在这!台辅他……不见了!”

……带来祥瑞……

他连再次自我嘲笑的时间也没有,踢开了绵厚的雪垫,两人急急走出福寿殿。



心急火燎地走着,身边的女官们自责地哭诉,坚持要到花园去,坚持着要自己下来,突然不知怎地穿进了石山就不见了踪影……根本就无心去追究什么责任,尚隆劝退了女官们,身后跟了几名禁卫军士,和内宫中一众禁卫军,在宫中一通狂找,连三公也赶了来。

……前面隐隐的气息,避开……

看禁军们焦急地大呼小叫着台辅四处寻找,尚隆心里叹着,想躲的人会听别人的呼唤吗!没时间去叫停他们无谓地寻找,他有自己要找的地方,除了他,还有谁更了解他的行踪?

……和青辛将军比剑时划伤的树干,向前100步……

一行人匆匆地跟着尚隆,连成笙也知道,现在只有尚隆能找得到六太了,也只有他最熟悉六太可能的行踪。

……不知第几次出逃时玉留下的爪印,往右50步……

穿越了内宫出到外朝,一路向着宫城的下层走去,随着尚隆和三公一溜小跑,几名禁卫军睁大了眼睛,才突然发现偌大的玄英宫中居然还有这许多连他们这些老军门也不知道的地方,成笙也暗自惊叹着这些几乎连自己也没了记忆的角落。

……司阍们后园的角门,从不上锁……

推开角门,一股不同于玄英宫的气息迎面扑来,寒风劲吹,不知比自己前几次到这里来大了几倍,其实比玉急驰时的风大不了多少,他却觉得自己快要被吹起来,可又觉得身子沉重得很,这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很久的记忆以前,在某座宫城的地下,曾感觉过……



他们穿过花园的水径,捡到了掉在地上的外袍,尚隆攥紧了,走进了司芳署修理工具的工场,这已是玄英宫的最下层了。沿着水道走到了拦闸滤过宫中池水的小院,一个人也没有,众人在院中,看小院角落一扇小小的角门,此时正大开着,激烈的风嘶叫着进来。

他扶着栏杆,慢慢地摸到风最大的当口,像要更感受风的啸叫似地,扶着栏杆探出身去……

尚隆放慢了脚步,走向那扇门……

六太惊讶地回过头……

尚隆挥手止住了要跟过来的众人,自己一个人轻轻走了过去,他双腿向外坐在栏杆上,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样,头发像暴风中黄莺的羽,在风中狂乱地飞着,手上的纱布松散了。六太仿佛“听”到了他的气息,梗了脖子,回过头去。

尚隆轻轻上前去,他似乎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尚隆只好停下来。

“你想看看景色吗!?”

六太并不“看”他,只呆呆“望”着栏下的云海:“这里……是离云海最近的地方吧!下面,是关弓的田地呢!”

“很喜欢吗!”

“绿叶的气味啊!是山野呢!很好闻吧!”

“下面……是稻田吧!”

“天气好的时候都可以看到绿色呢!”

“漉水也从旁边流过,我们去过,你还记得吧!”

“有河水的气味呢!”

“想下去看看吗!下来我们一起去吧!”

六太突然一笑,并不看他,这是两个多月来尚隆看到他的第一次笑,却看得他几乎想低下头去躲开,那仍然是他几百年来看了无数遍的他的六太的笑,可那紫色的眸子里没有一点亮光。

“笨蛋!”六太的声音像突然兴奋起来,“你以为我要自杀吗!怎么会!我是真怀念这里呢!”他的声音低下去,“……还是这里好,时间恐怕也不多了呢……”寒风吹过他单薄的深衣,扑啦啦地响像蝴蝶的翅,尚隆看着他坐在栏杆上,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真担心他马上就像蝶一样被风吹去。

“那么尚隆呢,是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六太又笑着回头。

“你丢了东西了。”

“那不是……我的东西。”

“如果不是,当初就不要留下。”

六太闻言脸色微变:“我现在不需要了,把它给更合适的人吧!”

“你要扔了它吗?”

“不是啊!”六太的声调突然高起来,“既然我不适合,看着自己曾经喜欢的东西交到更好的人手里,不是应该更为它高兴吗!”

“你高兴吗?”

“是……啊!我很高兴!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六太扭过头去看向滚滚的云海。

“你真的高兴吗?”

“高兴!我很高兴!”六太的声音几乎要带着恼怒地“望”着他。

叹气声,他又听到叹气声,他真想捂起耳朵。

“你就这么放心把它交给别人吗?你真的这么想要离开!”

“放心,我放心啊!”六太的声音像被扯着,“绿色的山野,有丰收的田地和父母孩子……我一直在笑啊!你没看见吗!我一直…一直在笑啊!……”他突然地大笑起来,压着嘶叫的风声,他拼命地笑,除了说的内容,从眼睛到声音,都没有一点笑的样子,他接不上气地,喉咙像已发不出声音,可还是在笑,他的左手抠紧了栏杆,僵直着笑到自己也不停地咳喘起来。

尚隆钉在原地,像木雕一样,手上指节白得像地上的雪。他不想看不想听,可他还是看着面前的人,却一点不敢上前去。

六太的笑声渐渐变得像喉中的呜咽,他低下头去,像要呼吸更多的空气似地:“……谢谢……谢谢……你送我……”他的语声里已有了水的声音,“可是我……还是不是麒麟……”

他再回头“看”着云海:“好漂亮的绿,因为尚隆,我一直都在笑啊!”他又开始笑起来,手指突然松了开来,按着身下的扶栏,尚隆突然冲过去,六太的手却已松开了栏杆,像要抱着那片绿色似地,身子向着他眼里的绿影掉下去。

尚隆冲了过去,六太的身体已掉出了天台,他跳了出去,他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粘湿的血液中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

这一次他抓住了,便不再松开。

尚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他只紧紧地用手遮了自己的脸,死也不肯松开。风一样飞过来的虎将他们拦住稳稳地驮起,降在飞行师拉开的幕帐上。

尚隆看着怀里失去知觉的人,散开了的云海下,白茫茫一片,皑皑的的雪将轻白的光反射上来,他看着怀里的人,喃喃地说。

“现在是冬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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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7楼 发表于: 2006-02-23
他从无数乱梦中醒来,一睁眼,便是那个让他不安的感觉,扭过头去,不想看。又听到叹气的声音。叹气叹气!为什么他身边总是听到别人的叹气,他为什么不连耳朵也聋掉……

“你醒了。”

帷帐中唯有沉默的气息。

“你都想起来了。”

被衾还是一不动。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

“不要再问了!死也不让你看到……”

“我真的让你这么不信任吗!”

“不是的!!……”

“很难过吗?”

“不是的!!……”

“你不是又在做什么奇怪的事吧!”尚降突然把手伸进被子,一把把六太的手抢出来。

“放开!放开!笨蛋!”边说边又挣又踢,如何能有气力,只好被执了手,拼命地把头扭过去,躲开尚隆的目光。

尚隆一受着他的飞腿,一边说。

“要是真的想,我可以离开!”

六太突地别过头来:“不是!不是的!你不能走!”突然地感到了尚隆的目光,口中恨恨一声,强地扭开,只剩了湿重的呼吸。

“不是……我不是想要你死啊!我只是……想……我……已经……不是麒麟了吧!”语声就低下来。

“所以做那样的傻事吗!?”

“不是!!……”六太大叫着,长长地,深吸了口气,“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想自己离开!”六太的声音高起来:“绝不是!想要你死的!……”可他的呼吸却像在发抖一样。

“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已经不是麒麟了!不是吗!我……”挣不开尚隆,手被扯着,六太向帷帐深处躲去。

“为什么这么想呢?!”

“不是吗!我……看不见,写不了,不能变化,没有使令,十二国有这样的麒麟吗!”

“所以你就想逃吗!”

“我不是逃啊!我是想面对现实。”

“这就是你面对现实的方法吗!”

“是啊!”六太大叫道,“你已经看见了,我已经没有做麒麟的资格了!”

尚隆叹着气道:“那是因为我在你身边啊!这些你就绝望了吗!你想怎么做呢!”

他的手猛地攥紧起来,被尚隆握住。

六太突然深吸了口气:“我要——上蓬山!退位!”

“六太!你在说什么!”

“王可以退位,麒麟为什么不可以!”

尚隆顶着额头叹道:“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吗!”

“我……我已经没资格做麒麟了……没能挽救百姓……光州之乱……是我引起的,还有死去的光州难民……”六太大睁了眼睛,“还有文惠……”

尚降紧紧抓住了六太的手:“六太!”可六太还不停地说下去。

“还有元宗!我……我想把他带到蓬莱去让他不会死……可是……回到蓬莱的海客、州侯,他的年龄……不是仙人的海客……一定会死的吧!我……我……一只想要杀人的麒麟……我已经没有资格做麒麟了……”他的声音早已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他大睁了眼睛,空空地,流出泪来,他低着头,快要倒下去,尚隆紧紧撑住了他。

埋在膝上,他渐渐低下了头,越来越埋在被褥里。

“你觉得你不会好了吗!这只是暂时的啊!”

“可是……可是……都一个多月了!我……就算我能痊愈,我也不再是一只合格的麒麟了!”六太伏在膝上,身子抖得像秋天的树叶。

“没有不合格的麒麟,只有不合格的王。……六太,你是在怪我吗?”

“不是!不是啊!你不准走!雁国需要你!”

“雁国也需要六太啊!”

“可是……可是我一点用也没有,这次光州之乱……这几百年来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了很多啊!”

“你不用骗我!我什么也没做,一直是尚隆……我……我只会惹麻烦……”

尚隆长叹口气。

“叹气叹气!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叹气,不是说明我很没用吗!”

尚隆无可奈何道:“你真要我搬雁国史书来指给你看?那很重啊!”

“我……下定决心了!”可却一点也不敢“看”尚隆的脸。

尚隆叹了口气:“六太这是在怪我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

“这次元宗叛乱,其实罪魁祸首是我吧!六太也不是不知道,如果当初不是我纵容……六太不想元宗死,如果六太不想让元宗死,我永远也不会剥夺他的仙籍。可没有元宗这个罪首,我仍是罪魁祸首啊!应该退位的……是我吧!我这个有罪的王,在犯罪后还在玉座上这么久,我等着六太醒来定我的罪呢!”

“笨蛋!你没有罪啊!是元宗那个家伙……还有我……雁州国需要你!”

“雁州国也需要六太啊!”

“不……不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却低着头不敢“看”尚隆的脸。

“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你不要感情用事!”

“对!就是不要感情用事!是你在感情用事吧!麒麟,不过是王的东西,用坏了,就应该扔掉吧!你不要感情用事了!”

“你不是我的东西啊!你是六太啊!而且就算选了新麒麟,你要到哪去?”

“随便!哪里都行!蓬山、黄海……哪里都好!”

“没有王的麒麟会死掉的!”

“胡说!要你管!”六太低语道:“你……你不用骗我了。”六太突然郑重地“看”向尚隆,“谢谢你!实现了我们的约定,给了我这么好的国家,我要到蓬山去,让玄君为雁州国为你选一个更好的麒麟吧!。”他的眼中波光一闪,狠狠地扭了头去。

“你想毁约吗!”

“我没有毁约啊!雁现在很好,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死也……瞑目……”话还没说完,早已噎住了声气,说不出话来。

“不许说这个字!”尚隆撑着六太的肩,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好!要是你坚持要上蓬山,我也去!”

“什……么!笨……笨蛋!”

尚隆看着六太:“六太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可我想做什么,六太也阻止不了。”

“笨……笨蛋!……我不是要你死!我不许你上蓬山,你不能死,我让玄君不让你死!是我自己要退位的!”

“傻瓜!麒麟退位,哪有这种事!一个王只能有一个麒麟,而一个麒麟能有许多王,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我,我上蓬山退位!六太还要好好活下去呢!”

“笨蛋!王可以退位麒麟就不可以吗!许王只有一个麒麟,就不许麒麟只有一个王吗!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我早就是臭名昭著的麒麟了!什么事没做过,我讨厌王,你要敢退位试试!我死也再不选王了!”

“那我也不要六太以外的麒麟,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不能去!要退位的是我!”

“傻瓜!哪有这样的事!要退位也只有王!总之,如果你要去蓬山,那我也一定要去!”

“你——!”再也忍不住了,起劲地骂着,“笨蛋笨蛋!”又踢又打,根本没一点气力,纠了尚隆领子,已经软了下来。

尚隆叹气笑笑,扶住了他。

“笨蛋笨蛋!!都是你不好!蓬莱雪灾死伤800多人,玉生了口蹄疫,白雉得了禽流感,仁重殿大梁蛀了……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我的错!”尚隆苦笑着,“你这傻瓜,既是我的错,就让我来做好了,不是说了一切交给我的吗!做那些事,命也吓短几年!”

“笨蛋!不许说这种话!”六太又哭又笑。

“好!不说!不过还好你聪明,藏头发了秘信给鹂尹相宏去围剿,亏你想得出!我们的计策正好相合,可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笨蛋!你这家伙早动手了吧!你不是安排了相宏监视元宗吗!居然还骗我到蓬莱去,想甩掉我自己单干吗!没那么容易!你以为我是泰麒!”

“是啊!没想到你提前回来,也没想到元宗这么快动手,我可是为了你好。到了蓬莱,你也了解更多元宗所谓的政策了吧!”

“嗯!那里……很糟……我永远也不要雁变成那样!你要是敢把雁变成那样我就……”

“嗯!我会守着约定,守着六太的雁的。”

“不是我的雁啊!……”六太扭糖似地挣出来。

尚隆把被褥披在六太身上,六太低声说着,几乎要钻进被子去:“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提醒我说责任呢!”

“如果六太觉得累了,想要暂时休息一下,我愿意帮你担着。”尚隆轻声说,“但!只能一时,你还要和我一起对付那三个家伙,帮我上朝呢!”

“你……去死……”他跳出被子,又被尚隆硬拉上。

“你看不见,听不见,也得跟我一辈子。”

“废话!你敢失道看看!”

尚隆笑笑:“你怎么知道自己还在玄英宫?”

“笨蛋!什么都换了就是不换床!你那张破床我都熟得很了!”

尚隆狡猾地笑笑。

六太突然睁大了眼睛大叫:“……笨……笨蛋!你是故意的!居然骗我!还说什么我丢东西了,套我的话!”

“不是啊!你真丢东西了!你的外袍掉在水边了。”

“什……什么!那你还问那样的话!”

“那都是你说的啊!”

“啊啊啊啊!!你这混蛋!套我的话!……”

尚隆突然低语道:“六太,对不起!”

六太一愣:“笨……笨蛋!”

尚隆笑笑:“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傻瓜,可真丢东西了,世上岂有那么贵的房钱。”

六太怔住,手就被拉过来,他的手,隔着纱布也感到的温暖,六太闻到一股温润的玉香,一粒圆圆的东西,带着他的体温放到他手上,六太微微吸了口气。

“房主看到这么贵重的玉珠,怕是叛军的脏物,赶着上交了王师,要知道是台辅的物件,怕要悔断肠子呢!你也真是不知俭省,回来再给不成吗!”

六太的手轻轻摸着圆润的玉珠,泪已快要下来。

尚隆笑着,从他手里拿过了玉珠,在他脖子上摸索,拆开了珠链,为他重新穿上,六太乖乖地也不想动。

“永远不许再做这种事。”

“嗯…”

“永远不许说死。”

“…嗯…”

“永远不许说退位。”

“……嗯……”

“永远不许说自己没用。”

“………嗯………”

“永远不许做伤害自己的事。”

“你……有完没完啊!我……我都答应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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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8楼 发表于: 2006-03-01
他平伏在地上,额头平贴着地,从没这样卑躬曲膝过,挣扎着,却被守卫摁下去,对顶着……反抗,突然就听到上头激冷的声音。

“住手!在这种地方也要分尊卑贵贱吗!”

他头顶的力量消失了,守卫唱一声:“是!”脚步利落无声地从他身边消失,他抬起头,面前是几双千层底的软靴,往上望,是玄英宫明黄色衣饰的轿夫,稳捷地在他身边停下,轻轻地放下一顶暖轿来,后面,另一顶更大些的软轿停下来。

他愣了一下,跪在地上,暖轿上厚厚的描金帘子被轿夫掀开来,深色的暖轿里,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甚至连长发灿烂的金黄色,也被苍白的脸色夺了去,紫色的眸了,像雪地上反光的冰晶,冷冷地亮着,透过来微微的药香。

“随他的便吧!不要逼他。”

突来的冷风让他瑟缩了一下,后面的软轿上也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来,暖轿的轿夫挂了帘子,扶着轿里的人——雁州国独一无二的麒麟——六太摸索着的左手,慢慢地走出暖轿来,他的右手一动不动地垂在身边,目光是死的,只微微侧着头,听着轿夫的声音。

“台辅,请当心!”

看来守卫和宫女们骂他的果然是真的,季平惊讶地看着雁州国唯一的麒麟从轿上下来,行动的样子轻得就像没有重量一样,脸色和目光,冷得就像没有温度,他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面前的人,这和一个多月前在光州和叛军营中带给他匆匆而深刻印象的人,完全不一样。

六太慢慢走下了暖轿,旁边的女宫立刻拿了雪猞的外袍把他包裹起来,轿夫躬了身子扶着他。

六太转过头来“看”向着季平。

“弯腰下跪并不好受吧,我很清楚。”

季平低了头,他竟不敢看面前这失明了的人,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尊卑。

后面软轿上的男子走了过来,轿夫躬身让开了,男子替过轿夫,执了六太的手,他眼中的冰突然就化开来,“看”着他大叫道。

“才多长时间,玄英宫里的守卫就让你教得这样欺负人啦!”

高大的男子——尚隆苦笑道:“我可没有教人欺负他。”

旁边的守卫也行礼道:“微臣确实没欺负他,只是刚才台辅要来时,这小……孩子不懂平伏之礼,所以微臣才教他行礼的。”

六太道:“礼发于心而非强于身。”回头看着季平,“这个强项儿,你是按不动的。”

说话间两人已从他身边走过,向着他身后。旁边的守卫早奉上了香,季平愣愣地转过身去,正看着石碑上写着:忠湣侯柳章正文惠。

六太在墓前,默默地站了一会,神情似有愁思,口中喃喃道。

“文惠,你还是让我难过一辈子了……”

身边的男子拉了六太的手,在他手里递进一杯酒,六太摸索着,端着酒杯,酹酒于地,季平闻到一股清洌的酒香。

“你若恨我,至少也该拜拜文惠,是他救了你。”

季平全身僵硬,呆立不动,开口道:“我很快就要去见他了吧!还用拜吗!”

“并没有要处决你啊!”

“那……是什么活罪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六太无声地叹口气:“没有想,治你的罪啊!”

季平有些惊讶地抽一口气,突又强笑道:“麒麟……的慈悲吗!?不管麒麟做什么,都不能违抗王的命令吧!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是慎刑司的决定。”

季平吃惊地看着六太,六太仍是一副平静的神情。

“为……什么!”

“慎刑司没有接到申诉,不会单方处罪。”

季平低了头,不敢看六太,他的身子又抖起来。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季平读过庠序吧!到关弓来吗?这里的庠学更好……”

“——你想装样子吗!”季平突然大叫,“我……我不要你装模作样当好人!我要和母亲在一起,我不会离开她!我不会放弃她!就算要做那样的事……”

六太一怔,突然强笑了低下头:“你……比我坚强……坚持……不放弃”他声音低下来。

“你……夺走了我们的土地,还要夺走我的母亲,让我们分开吗!我绑架了你,你不治我的罪,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我要回去!”

六太低着头:“对不起……让你们这么痛苦……”

“对!如果你们早些打仗,就不会……”

六太回过头来:“你说什么!打仗!?战争是会死人的!”

“那又怎么样!你们……不一直是这样吗!你们不是一直不管光州百姓吗!都是要死的,元宗总是要死的,早些死,我们就能解放了!”

“住口!”六太大叫着回过头来“看”着季平,“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那些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那不是吗!战争不总是要死人的吗!你们不是不知道啊!”

“不!你这样只为了自己而罔顾他人的生命是不行的!”

“别人的命,那不是王和麒麟该做的吗!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的生命!雁国这么多年,早就……”

六太惊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男子突然站到六太面前,看着季平,季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过来,并没有压迫感,却有种无形的威慑力。

“这件事,我要对你说对不起。”男子语声低沉,神情严肃,“但是这个。”他突然直视着季平,“你没有资格说六太,如果不是六太,你能站在这里吗。”

“尚隆……”六太低唤着。

季平吃惊地看向男子,这个高大的男子,竟是雁州国国王吗!还敢这样直呼台辅名讳。他看看尚隆仅着的普通青灰色外袍,原来竟以为他只是六太身边的待从而已,难怪周围守卫的士兵都站得远远,并没有人特别看护着六太,也没有防卫自己,原是六太身边已有了最周全的十二国第一剑客。他被那样的目光震慑了,他的眼神退却下来,季平狠狠地扭过头。

“关于这次叛乱,你知道多少!十抽八的税?一路上倒戈?光州百姓受的蒙骗吗?你知道叛乱是什么罪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处罪……”

“尚隆!”六太拦着尚隆的手,“这些事,不必让百姓们知道。”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平静如水。

“他们会知道的。”尚隆静静地说,“他们不会全部知道。”

季平不敢看向尚隆,只觉得有两道目光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如果为了自己去伤害别人,从而伤害全雁州国的百姓的人,我宁可放弃那个‘自己’以保全雁州国!”

季平惊得倒退一步,他的心乱跳起来。

“尚隆!”六太有些责怪地说,看向季平:“所谓百姓的饱暖安定,是从每一个每一个百姓算起的,我们不放弃每一个百姓的安定生活,我们也绝不无视其他百姓的生命,如果让一个雁国百姓产生哪怕杀死别的百姓也要保全自己安定的想法,那样的话,将我们置于何地!那样国家的王和麒麟究竟在干什么!那样的王和麒麟还要来何用!季平无须要对别的雁州国百姓的秘使负责,可以说出那样的话,可王和麒麟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啊!季平的性命要保护,季平母亲的性命要保护,全雁州国的百姓和他们母亲的性命也要保护啊!”

季平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噎住了。

“那么,你要谁来保护呢!”

六太的声音低沉了:“对不起,还是让你们受苦了。”说着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似的,“可是……文惠……却让你……”他的手攥紧了,紧紧抓住了尚隆的手。

季平低了头,觉得不仅喉咙,连气息也被噎住了似的,他不能呆在这了,他死也不能让他们看到他流泪,他低着头,匆匆地从守卫手中拿过酒杯,憋着气,酹酒于地,接着忍着气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侍卫们都站得远远的,尚隆握着六太的手,扶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背心微微的颤抖,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然后长出一口气,尚隆就感到了他胸口里卸出的一阵轻松来,轻轻地弹出一声笑,他低头看看他,他终于又看到了他这500多年来一直守着的东西。

“总算没有白干。”他这么想。


六太回过头来皱皱眉。

“尚隆,你别乱对人家龇牙!”

尚隆苦笑:“我可没有啊!”

六太摇头道:“人家小孩子也这样,真不知真正大牢里的犯人你会怎样!”

尚隆唯有苦笑。

成笙在一边也说道:“亏台辅早醒,不然大牢里的犯人都得被他逼剑给逼得全疯掉了,冬器库里的剑,也得让他全废掉。”

尚隆低着头:“醉狂……”

“什么!笨蛋!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尚隆只能摇头叹气。

成笙继续煽风点火:“既然这样,台辅容微臣再告他一状,这家伙拿了吹雪和我的映天拉了那个昆仑客比剑,把我的映天折断了,让我直到现在都没有一把佩剑。”

六太狠狠“瞪”尚隆一眼,回头看着成笙道:“好!那我做主,吹雪磨好后,就送你做佩剑了!”

“谢台辅赐剑!”

尚隆抚额苦笑道:“那可是刚刚归位的泰王送我的好剑啊!”

“不许流口水!我做主了!都是你的错!活该!”

尚隆在这两人面前,除了苦笑,似乎再也不能做些什么了,他心里苦叹一声,才刚刚看到那样的笑啊,马上就被骂了。

唉!就当做是这次犯错的小小惩罚吧!就算被骂,这样的笑脸,也情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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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9楼 发表于: 2006-03-01
云海如厚厚的丝棉,轻拍着,就在脚下垒出微微的浪,层层地带着些湿气,拍碎了朵朵重瓣堆雪的蕊,化作了星沫,湿了栏脚,消失在空气中。从凌云山上俯瞰云海,景致又别有一番情态,云朵如块垒一般的堆叠,被风追赶着,急急地向着黑色的凌云山奔去,激开又一簇的千重樱雪,而更多的,在微煦的日光下渐渐稀薄,透出下界起伏的原野来。

“这样可以吗?台辅?”

站在栏边的黑发男子这样说着,回了头,看着身后的人,他身边两只巨大的天狗,发出了沉沉的低鸣。

“可以啊!”坐在山壁凹处铺着锦垫石凳上的少年轻声说,他的长发金黄灿烂,风吹开了他嘴角微微的笑。

“望皓……还是不肯叫我名字吗……”

“岂敢僭越,台辅还是让在下随意吧!” 望皓也报以微微一笑,看着少年身边的,“可以吗……律严令行的雁……”

“我说过了,能审判你的,是六太,不是我。”少年身边高大的男子说着,执着少年的手,站在风吹来的方向。

“是吗……” 望皓低头笑笑,“我可是……犯了重罪呢!”

“没有呀!”六太笑眯着眼,“没有人递状子,慎刑司可不接案呢!尚隆也没有办法!”说着笑嘻嘻地看向身边的人。

望皓目光一闪,黑发在风中狂乱着,眼神有些落寞。

“国之重器,不可以私人语啊!”

“法不责众,认真追究起来,被蒙骗的士兵和百姓又怎么办,全要认真究办,怕这家伙要恨我一辈子。这次光州叛乱,也没有人因谋逆而获罪,为什么要办你,要真严办起来,六太怕要吃了我!”六太身边的高大男子——尚隆笑着说。

“多谢延王和台辅!”

尚隆只是笑笑。

六太却在一边撅嘴道:“自受了人家望皓的恩,还要人家谢谢你,自己不好意思,还要我拉下脸来替你道谢吗!”

尚隆苦笑,哪怕是在外人面前……

望皓笑笑:“不,是我欠延王和台辅太多了……”

“望皓……真的不留下来吗?”六太带着希翼的口吻。

望皓淡然地笑笑:“黄朱……就是要到处漂泊的吧!我已不是射士了。”

“不!我会为了望皓,永远保留这个射士的位置的!”六太大声说。

“我……台辅无须为我这样的罪人留着这种空置的头衔的。”

六太变色道:“望皓……难道不想永远和我做朋友吗!”

“不、不是!”望皓忙道,“只是我……毕竟身为黄朱……”

“你……原来也是雁国的百姓啊!”

“终究是寄客啊……”望皓目光闪动。

六太低了头:“我需要望皓这样的朋友啊!”

望皓看着六太笑道:“台辅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我吧!”

六太一怔,好像被说中了什么,脸上带了别扭的神情侧过脸去,被抓着的手挣了挣,却没挣出来。

“我喜欢望皓啊!望皓不能留在关弓做我的朋友吗!”

“这是台辅给我罪行的惩罚吗?”

“不不,当然不是,只是我想望皓留下来。”

“多谢台辅好意,只是我秉性散漫,还是让我游荡吧!”说着看看六太失望的脸,歉意地说,“对不起,让台辅失望了……”

六太急急笑道:“不不!……望皓高兴……我就开心了!”望皓看他的脸,却像带着强笑。

像安慰他似的,六太却突然嘴角一扬:“那……望皓代我向更夜问好吧!”

望皓一怔,惊讶地望着他。

六太扬着眉:“一个昆仑海客,一介雁国平民,流落黄海,被主家抛弃,独自一人竟然没死,居然还被苛求出身的黄朱接纳……不用瞒我啦!”笑嘻嘻的一脸“猜中了吧!”的得意笑容。

望皓笑笑低下头:“我……还有资格见真君吗……”

“为什么不!是我叫你去的,那家伙欠我的!放我好几次鸽子了!”说着一脸抱怨。

望皓不禁失笑:“台辅很想念真君吧!”

六太轻笑一下:“是啊!一看到你就想起他呀!你们两个真像,笑也一模一样啊!真不愧是更夜选中的黄朱。”他看看望皓身后两只巨大的天狗。

“台辅把我看作真君了吧!”

“不!”尽管失明,望皓还是看到六太眼中闪着光,“更夜是更夜,望皓是望皓,两个人我都喜欢。”

“这个阳台,也是台辅送别真君的地方吧!”

“是啊!不过,现在是白天吧!更夜走的那天……是晚上吧——那又怎样,反正我看不见!只要知道面前的就是望皓就够了。”

望皓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我竟不如台辅更看得清呢,恨永远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拼命地想丢弃那样的心情,我以为我做到了,甚至棲身于元宗……”他叹了一口气,这像容纳了他一生的叹息,似乎又多了几分悲凉。

“完全丢弃了仇恨的心情——这种心情,似乎也该丢弃掉呢!这六十二年来,究竟我还是没有看清啊!人永远无法从恨里得到任何东西,这六十二年,还是让真君失望了呢!”

六太突然叫道:“望皓不把我当朋友吗!”

“下民怎么敢……如果不蒙台辅厌弃……”

“怎么会!”六太不等他说完就叫道,“如果望皓能把我当朋友,望皓不是得到了我这个朋友吗!怎么会什么也没得到!”

望皓终于笑起来,用诚恳的声音说:“对!谢谢台辅!”再向着尚隆,“还有延王陛下的免罪之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尚隆微笑着说:“希望能常常回来,什么时候都欢迎,我们也永远欢迎对雁抱着友善和敬意的黄朱。”

“我一定会回来的,不是对雁,而是现在的我,对于现在的自己还有些看不清,也许更大的世界,能让我清醒一些。”

六太直“看”着他:“望皓可一定不要忘了,记得常常回来看我啊!”

“我一定会回来,看望台辅的。”

“望皓还是不愿意再叫我六太了啊!”

望皓微笑着,摸着两只天狗的头,两只天狗发出了沉沉的鸣叫低下头,望皓向着六太和尚隆深深地行礼。

“再见了!六太。”

六太睁大了眼睛。

黑色的天狗已扇起了翅膀,载着望皓,向层云渐薄的天际飞去。



他们看着黑发的男子骑着巨大的天狗飞走,在他们面前远逝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似乎觉得这500多年来,他们一直都站在这个露台上,俯瞰着云海下的土地,500年,只不过是告别的手一挥,身后就白驹过隙地飞过了五百个春秋的岁月。

六太嘟嘟囔囔地:“一个一个,都这样,都要走,走便走罢,还叫我名字干什么!”

尚隆苦笑着,弯下腰,把他的右手拉过来,有些凉,和着左手一齐握住,他低着头,眼泪已经掉下来。

“真像梦一样,上次在这里……”

接着就攥紧了他的手,尚隆以为他又紧张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六太却突然挣了开来反抓了他的手,比原来更紧,尚隆笑笑。

“这可不是梦。”

“不是……吗,你们都走了,我,梦到自己一个人在衣笠山,还有濑户内海,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以为,这次我真的要离开了。”

尚隆又叹口气:“元宗还是一个人,你的梦我要怎么对付呢!”

六太目光定定地:“我以为……我真的要放弃了。”

尚隆苦笑:“我该怎么让你脑子里不再有这些胡思乱想的东西呢?”

六太低声道:“光州之乱……还有……现在我……”他的声音里有些沮丧。

“所以就想放弃了?……上次是不相信我,这一次,是不相信自己吗?”

六太低着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甚至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那……像真的一样,只有我一个人,我以为,是在说,是时候了。”

尚隆突然低下头来与六太平视着:“六太,难道我真的那么让你不信任吗?”

“不是啊!”六太有些恼怒地大叫,“只是我……”他执拗地回了头,“你知道……”

尚隆突然反手抓住了六太的手:“那就不要怀疑自己,相信另一个自己——你的半身。放心吧!我永远会在船上,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真……真的?”别扭的声音,心跳却在稳定的手中平静下来。

“当然是真的!”尚隆叹一口气,“你还不相信我?”

六太别过头去,嘟嘟囔囔地:“谁知道,反正我看不见!”

“我不是当了你这么久的眼睛吗!”尚隆说着抓紧了他的手,六太口中别扭地一声,却没有把手挣开。

“真是的!”尚隆叹口气,“你选择的都这样,那我的立场该怎么办?”看看六太懊恼的脸,又扬声道:“你知道小松家的人是离不开海的,也是驾船的好手,六太相信我,就不要提前独自下船。”说完抓紧六太的手,看着他,“我们谁也不许提前独自下船。”

六太仿佛感到了尚隆的目光,倔强地:“当然……你要敢跑试试……我不会放过你!”

尚隆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还有,你要是敢行差走错,我就上蓬山!”

尚隆立刻苦着脸:“冤家对头!放过我吧!”

终于轮到六太得意地笑。

终于看到他笑,尚隆才由衷地笑出来:“对不起,六太。”

六太一愣,转过脸去“看”着尚隆,可他却无法看到尚隆的眼神。

“要告诉我,开心也好,痛苦也好,虽然身为半身,可我却不能分担你的痛苦……不要上蓬山。”

六太脸色微微一变。

尚隆揽过六太的肩:“不要紧,不需要现在,如果痛苦,什么时候说都可以,反正我们时间很多。”

他执了六太的手,按着他掌心浅浅的伤痕,他那样地视若珍宝,可人家自己可舍得作贱,可现在好了,虽然他把他丢了一会,可又把他寻回来了,这次抓住他的手,他再也不会松开。

俯瞰云海下,厚重的雪云逐渐散开,难得的冬日暖阳照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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