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多元文化主义的浪漫与痛苦
1 堪比EVA的大作
《Macross Zero》，Macross系列二十周年纪念之作，除开那些剧情争议，技术水准是很受称赞的（以下简称MZ）。就拿第一话来说，写实化的首场空战，招牌式的机体变形，少见的超音速机动，等等，视听效果非常震撼。别忘了这可是2002年的作品！
SATELIGHT，俗称卫星社，日本CG动画的先驱之一，历经数年耗费大量资源完成的《Macross Zero》，比起《战斗妖精雪风》来也是不遑多让。这两部大作同时代发售，同样是精致的OVA作品，同样都以空战为主，并且都有航空自卫队协力，到底谁更强呢?
客观来说，两者在整体上是各有千秋，细节上则互有胜负。单纯从技术上讲，GONZO还是要更牛一些。动画中的3D模型，雪风就要比VF0更精致，更有机械质感。再看空战的真实感，雪风做到了近乎极致，各种细节体现出强大的硬实力。相比之下，MZ中也有不少惊艳的场景，例如说F14对战米格29的那一段，但在整体上仍是稍逊一筹。如果说雪风中的空战场面倾向于写实，弄得像是真人电影一般，那么MZ的画面表现则带有更多的二次元色彩，真实感终究还是要差一些。
这倒也不完全是技术差距，根本原因是两者题材不同，制作取向有区别。雪风是纯战机题材，而MZ则属于幻想色彩更浓的机器人题材。可操控的人形战斗机器人，现在的人类科技离动画中的还远。其实放在日本机器人动画中，MZ的真实感已够高的了。
从剧中代表性的VF机体来看，Macross系列应当属于跨界风格。与高达EVA等机器人动画相比，拥有飞机形态的VF战机相对更真实；而与写实感强烈的纯战机类动画相比，能变成机器人的VF战机那就是幻想了。进一步来说，Macross系列将歌姬，变形战机和三角恋等多种元素熔于一炉，这是更高层面上的跨界混搭，监督河森正治特别喜欢这么搞。
相对于小众向的《战斗妖精雪风》，《Macross Zero》就要亲民多了。两者在制作上的差异，光从画面风格上就能感受得到。MZ的空战很华丽很张扬，更能满足普通观众的需求，这是板野一郎的“板野马戏”，代表着业界的主流；雪风的空战极度细腻和逼真，然而这种精致是内敛的，是特别需要静心品味的，因此更适合资深动画宅和军事宅。雪风的3D特技监督是来自Production I.G的竹内敦志，他是《攻壳机动队》系列动画的功臣之一。
可见MZ和雪风的对比，更多地体现为思路差异，而不是简单的高下之分。不难发现，雪风的人设趋于另类，特别突出性格特征；而MZ的人设细腻柔和，又清新自然。论画面色彩，雪风黑暗阴沉，而MZ五光十色；论配乐风格，雪风迷幻深沉，而MZ灵动大气；论商业元素，雪风里面有卖腐情节，面向的也是非主流群体；而MZ中有男女恋爱，有接吻，甚至有露点……其实并不色情。如果说雪风动画那是特立独行，那么MZ则是俗中见雅，雅俗结合。
风格取向上的不同，和市场定位密切相关。放在日本动画中，纯战机类是数量不多，但又很文艺的存在，而机器人则是常见主流题材。和纯小众向的《战斗妖精雪风》不同，Macross系列是要兼顾大众市场的，哪怕是偏小众的OVA作品也是如此。例如说很有文艺味的《Macross Plus》，要是与旧版《战区88》（押井守之师，鸟海永行的代表作）比起来，娱乐色彩也要浓得多。
放大来看，这也折射出SATELIGHT和GONZO在企业风格上的差异：GONZO更沉迷于他们自己的文艺情怀，而SATELIGHT则为兼顾大众市场做得更多。后来的历史，恰好反映了各自的企业风格，所导致的不同结果：GONZO长期亏损屡次倒闭之后，渐渐跌出了一线厂商行列，而SATELIGHT则不断转型，相对淡化了原先作为技术控的色彩，以至于现在说起卫星社，不知首先想到Macross的人多，还是想到白色相簿的人多。顺便提一下，GONZO曾做过PS游戏《超时空要塞VF-X2》的过场动画，那种冰冷黑暗的画面风格，明显和SATELIGHT的不同。
《Macross Zero》的监督河森正治，他是业内著名的机械设定师，曾经参与过《攻壳机动队》《青之六号》等硬派风格的作品。但是由他本人担任监督的时候，却往往倾向于更多的娱乐元素，相对大众化的整体风格。当然更重要的是，Macross系列历来就不是纯粹的文艺向作品。从市场定位来说，Macross 和高达EVA才是真正的同类。
高达，Macross和EVA，可谓日本机器人动画的三大名作。和那些很硬派的小众文艺向作品（如《战斗妖精雪风》，旧版《战区88》等）不同，这三大机器人动画系列不仅在宅界影响力巨大，而且在日本的大众知名度也不低。将多样化的元素熔于一炉，娱乐和内涵都不落下，试图同时兼顾宅向和大众市场，这是高达，Macross和EVA的制作者们共同的思路，对于日本动漫界影响深远。
回想当年，《高达SEED》借鉴了Macross，而《Macross Zero》则深受旧版EVA的影响。例如说，那个女科学家看上去有点像赤木律子，鸟人的造型则类似于EVA中的使徒，等等，这些都是若隐若现的致敬。和EVA一样，MZ也是关于人类起源和世界末日的故事，剧情和设定上同样充满了神话色彩。于是该作变得奇幻化了，科幻味道反而不如初代，这也引发了不少争议。另外在第五话中Monster原型机的登场画面，显然有向庵野秀明致敬的意思。因为EVA的监督庵野秀明是业内著名画师，曾经参与制作过Macross系列。当年《超时空要塞》中Monster机体登场的著名场面，正是由他画的。
河森正治与庵野秀明，前者擅长设计机械，后者擅长绘制机械，两人都是1960年出生的，都是业内著名的宅男，后来又都走上了监督岗位，他们旗下的Macross和EVA也是齐名，两人的可比性其实不小。河森正治和SATELIGHT之于新Macross，也就好比数年之后，庵野秀明和Khara之于新EVA。
《Macross Zero》和EVA一样，都是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作品。兼任原作，监督和机械设计的河森正治，他有自己的思想和风格，并不同于庵野秀明。尽管MZ中向EVA致敬不少，但该作却并非简单的模仿。反过来看，EVA中的渚薰说过，“歌可以滋润人的心灵，这就是LILIN所生产的文化精髓。”这似乎也是在向Macross系列致敬啊。
当年在EVA热潮的推动下，日本动漫界热衷于追求思想和艺术深度。河森正治却迟迟没有亲自动手，他就像是闭关修炼了好几年（九十年代后期，他很少去做监督和编剧），然后等到新世纪到来之后，《地球少女ARJUNA》和《Macross Zero》才相继问世。
2 与YS6的相似和不同
经典系列和著名监督，还有人才济济的制作团队，以及充裕的制作资金和制作时间（OVA的优势），怎么看《Macross Zero》都是日本动画界的大作了。不过同时代却有一款成本较低的游戏，和《Macross Zero》的剧情思路极为相似。因为两者的情节都是开场遇到敌人，然后在混战中主角与同伴失散，昏迷之后漂流到偏僻的岛屿，又都是被岛上的巫女救起。不仅都有巫女姐妹的设定，而且也都是某种远古神秘力量的继承者。对于外人的进入，岛民又都不信任。除了主角一行之外，反派也盯上了小岛，想获得那里的神秘力量。随着外来势力的侵入，巫女被抓走，岛上形势危急起来……最终BOSS被唤醒之后，也都要“净化”（毁灭）人类世界。
这款游戏叫什么？相信不少人都玩过，那就是Falcom的翻身之作，《伊苏6：纳比斯汀的方舟》（以下简称YS6）。YS6是2003年发售的，而MZ各话发售于2002年至2004年，作为同期产品很难说谁抄谁。造成雷同的原因，往小了说大概是因为制作者兴趣相近，往大了说则是两者同属于冒险（探险）题材，即英语中的adventure类型，因此有着共同的套路来源。
一般来说，adventure指的就是主角在陌生环境中的冒险（探险）故事。作为西方幻想文学中最传统最主流的类型之一，adventure的涵盖面很广，例如说市面上非常多的游戏都被归于AVG，即冒险游戏。对于冒险类文艺作品而言，除了常见的探险内容之外，还可以描绘出另类的文明形态，并且对此展开探讨。《Macross Zero》和《伊苏6》就都是如此。MZ中的统合军和反统合军，YS6中的艾雷西亚人，其实都是影射西方现代文明；玛泱岛的居民，迦南诸岛的列达族，则是亲近自然的原始部落，而且都和远古神灵密切相关；鸟人和有翼人，都是拥有超高科技的远古神灵；变形机器人也就好比龙神兵，都是现代人的高科技武器；甚至最终BOSS所带来的毁灭，也都隐含有“神罚”的意味。
不过细看下来，剧情处理还是有区别的。MZ中的鸟人并不是单凭武力就可以摧毁的，阻止世界毁灭靠的是工藤真抛弃所有武器的行为，因此才能靠近并唤醒操控鸟人的莎拉。军方为摧毁鸟人而发射反应弹，反倒是很明显的污点。相比之下，YS6中的表达就要含混很多。方舟苏醒之后，有句特别严厉的话，“伪文明已到毁灭的时刻”，然而接下来的情节却是，方舟被亚特鲁摧毁了。至于方舟的观点究竟对不对？艾雷西亚是不是应该毁灭的伪文明？游戏中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这是留给玩家自己去思考了。YS6的故事在温馨中结束，而MZ的结局却令人费解。
可见YS6更侧重于探险猎奇，对于思想性的内容则是点到为止，不做过多过深的挖掘。这正是普通商业作品所遵循的规范。YS6的优点在于整体风格细腻圆融，童话般的氛围营造得不错。不妨和《伊苏：菲尔盖纳之誓约》（以下简称YSF）比较一下。YSF的故事更成人化，重口味情节不少，实际上是用力过度了，反倒不如YS6那样含蓄有韵味。YSF给人的感觉，就是编剧功力不足，却硬要去装深沉。而MZ其实也有用力过度之嫌，但其思想深度要比YSF强多了。
MZ和YS6，也可以说是互补的作品。同一种题材，相似的组成元素，相对低成本的YS6却更迎合市场，而大制作的MZ反倒更倾向于特立独行的文艺范。论艺术和思想的境界，MZ都要明显超过YS6。然而当你真正理解MZ的故事内涵之后，恐怕又会觉得太现实太痛苦。这时候YS6倒是可以用来治愈一下。在此我向MZ的观众推荐YS6，向YS6的玩家推荐MZ。
3 不止是反战和环保
说到《Macross Zero》的思想内涵，估计有些人会不屑一顾地说，那还不是老套的反战，环保，还有爱能拯救世界么？其实除此之外，该作还有很多东西有待挖掘。与EVA类似，MZ的剧情细节颇为耐人寻味，深究起来可以解读出很复杂的含义。
先从第一话中关于情棒“雅利维”的情节说起。结合岛上习俗来看，“雅利维”显然是阳具的象征，因此工藤真听到玛奥说明之后就大笑起来，然而旁边的玛奥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太好了，原来真也是个会笑的人啊”，而工藤真听到之后，喃喃自语“说起来，上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一下子就点出了工藤真此前糟糕的心理状态，气氛变得严肃起来。后面又有工藤真和莎拉一起削情棒的剧情，一方面体现出两人感情的加深，另一方面又借工藤真的口指出，光靠巫女的工作填不饱肚子，可见莎拉在岛上并没有特殊的经济地位。再联系到第二话的抽血剧情，则体现出莎拉的话，对岛民并没有强制力。可见她们巫女一家，在岛上主要是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但又并非说一不二的统治者。同时这也反映出，玛泱岛的阶级分化不明显，因此岛民生性淳朴。
除了原始文化，玛泱岛的乡村属性也不容忽视。第一话关于发电机的剧情中，提到会修的人不是到很远的城市去赚钱，就是被抓去当兵了，因此岛上就只剩下老弱妇孺——这不正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么？制作者显然关注到了现实世界中人口向城市迁移，导致乡村被荒废的现象。莎拉和工藤真的争论，牵涉到的可不只是原始和现代之争，还有乡村和城市之争。
统合军和反统合军的战争，这又令人想起曾经的美苏争霸。处于交战之中的玛泱岛，有点像当年处在冷战前线的日本。不过细想起来，玛泱岛的文化风格和生活方式，都和日本区别太大，因此这和《青之六号》中的南极不同，玛泱岛并不是影射日本。
如果说统合军和反统合军都代表着发达国家，那么剧中工藤真的身份，还有他和莎拉争论时所持的立场，等等，都暗示出剧中的日本和现实差不多，同样是西方集团的附庸，发达国家中的一员。相比之下，原始而又落后的玛泱岛，政治上代表的则是第三世界。别忘了，其居民可是被抓去当兵的。莎拉和工藤真的争论，关乎的不仅仅是个人信仰和生活方式，更是第三世界和发达国家的意识形态之争。
由此看来，剧中反复出现的抽血画面，其批判的可不只是骗取血液样本，而是带有很大的象征意义：殖民者用廉价的工业制成品，骗取第三世界人民的生命精华。“在你们白人到来之前，这座岛上的人是不知道争斗为何物的”，“国家，领土，还有人民，若是自己得不到手，就将其统统破坏，这就是统合军的做法！”，等等，可见剧中对于西方帝国主义、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批判是很激烈的。正如女科学家和她老师都干坏事一样，统合军和反统合军都不是好鸟。
除此之外，剧中还有不少关于环境保护的内容，其中对于自然风光的描绘，效果又是非常棒的。该作特别突出的大自然之美，正是制作者们对于大自然的赞颂。从画面细节来看，他们对此的用心程度，并不亚于机械刻画。这是SATELIGHT容易被人忽视的长处之一，也是其与GONZO非常不同的地方：当年GONZO的典型画风，形容起来就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黑暗和冰冷，而SATELIGHT则相对更倾向于五光十色的风格，显然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结合此前的《地球少女Arjuna》来看，《Macross Zero》中的环保理念与其一脉相承。
河森正治作为监督复出之后的两大作品，《Macross Zero》和《地球少女Arjuna》，前者侧重反战，后者侧重环保，其内在思想是共通和互补的，大致上可以概括为：包括日本在内的西方发达国家，对外的扩张和掠夺导致了战争，对内则是消费主义盛行，导致过度消耗资源，这两方面都是极大地破坏了环境，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并且带来了自我毁灭的危机——往深了说，这些都是人类克制不住自身的欲望，以至于私欲膨胀所造成的恶果，因此这两部作品的中心思想，最后还是归结到爱能拯救一切上来，而具体措施就是提倡反战和环保。
自此之后，河森正治就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极端环保主义者。其实即便是在《Macross Zero》中，他也不是完全反对现代科技的，例如说对于发电机照相机等科技实用价值的肯定，再例如说第四话中工藤真不是发现莎拉也很想去城市么？那时候工藤真差不多是赢得了争论，但是当反统合军投弹破坏环境之后，第五话一开头他就旁白，莎拉说的也许是真的……显然这里批判的是，科技被运用于错误的地方。人类的欲望，促进了科技的发展，带来了生活的便利和舒适，但是过度的，特别是不道德的欲望，则导致科技被用于战争等毁灭人类自身的行为——该作所蕴含的思想逻辑，还是带有辩证色彩的。
分析到这里，我们已不难发现，不止是反战和环保，该作何尝不是对于当今资本主义世界，从政治军事到民众生活方式等各方面的强烈质疑？当然了，从他此前和此后的作品来看，并不能说河森正治是完全和彻底地反对资本主义。但他意识到了西方世界的危机，并且站在左翼立场上表达看法，这就是很明显的事实了。
4 再造原点，重塑经典
联系时代背景来看，该作从立项到完成，经历了911事件的发生，其后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的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反战浪潮，因此着力宣传反战是有现实考虑的。另一方面，关于Macross的复杂版权纠葛，这期间又是新一轮的诉讼，估计制作者们也是反复见识了资本的嘴脸。
此前离MZ最近的Macross动画，则是《Macross Dynamite 7》，激情澎湃得很。而到了新世纪的《Macross Zero》，制作公司变成了SATELIGHT，新的电脑技术也取代了赛璐璐，画面变得清晰明亮，而且很鲜艳，但剧情却变得苦涩和沉重起来。第一话和第五话都有开场旁白，并且在气氛上也形成了首尾照应，为整部作品定下了沉重的基调。放在Macross动画系列之中，《Macross Zero》是最压抑和最悲观的，同时也是最具重塑意义的一作。
可想而知，河森正治对于某些事物的看法改变了，这是他思想深化的结果。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世界局势的变化，特别是911事件之后的风云突变，等等客观事实都意味着，战争非但没有因冷战的结束而消失，反而到新世纪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不断发动战争，人类世界趋于不安和动荡的现实，正是《Macross Zero》诞生的时代背景。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从表面上看反派是俄罗斯色彩浓厚的反统合军，而在实际上各种剧情细节却反复提醒观众，统合军可没比反统合军好到哪去！对于统合军和统合政府的批评，正是对现实中西方的影射和批判。还记得第一话的开头吗？伴随着旁白的一系列画面，其中就出现了现实中的美军。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该作批评西方霸权主义的同时，并没有反过来吹嘘日本。剧中的日本元素是有一些的，除了主角工藤真是日本人之外（网上也有资料说他是美籍日裔，但这不影响族群身份的划分，何况统合军内部应已消除国家之分了），还有航空母舰“飞鸟”号，舰上的整备班班长又叫中岛雷造。中岛这个姓明显是在影射中岛飞机，日本二战时的主要战机厂商之一。不过从剧中表现来看，这个人物并不好战。更重要的是，工藤真和中岛雷造都是统合军的一员，实际上都是为西方势力服务的。男主角身为日本人，却又生活在西方主导的世界——他该如何生活如何定位自身？这是Macross系列历来就隐含着的探讨，而《Macross Zero》给出的答案就是，坚持多元文化主义，做第三世界的同情者。
具体到作品中来说，正是因为和莎拉的争论，促使工藤真重新发现自我。到了第四话，当他貌似开心地谈起小时候的恶作剧，接下来却又回想起战场上的杀戮行为，于是就不忍再说下去——可见对于自己所作所为，工藤真那时候就有了悔意，这也为他在第五话中的转变埋下了伏笔。另外也别忘了，玛奥在最后紧要关头对他的提示，尽管那个心灵感应的桥段很突兀也很生硬，但却也削弱了主角光环。
工藤真最终放下武器的举动，则意味着他已改变政治立场，不再遵从上级命令去战斗去杀人。其实远不止如此，工藤真在玛泱岛的所见所闻所思，特别是他和莎拉之间从争论到理解到爱情，极大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使他最终站到了玛泱岛的人民一边。
可见该作蕴含的文化立场，既不是亲日本也不是亲西方，而是属于典型的多元文化主义，因此更亲近于弱势族群。与反战和环保一样，多元文化主义也是西方左翼思想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应该说自从初代Macross开始，该系列就刻意营造多种族共存的多元化社会，着重描写跨越民族甚至种族的爱情——如此张扬多元文化主义，放在日本动漫界是很突出的。因为多元文化主义近几十年在西方已变成主流思想，已经是政治正确的一部分，而在日本则不然。
据说直到2008 年之前,日本政府都宣称日本是个单一民族国家。正是因为这种暗含民族主义的自我认识，再加上浓浓的集体主义文化氛围，导致日本并不像西方那样欢迎多元文化主义。反过来说，从大力宣传多元文化主义等西方左翼思想来看，估计Macross的制作者们是抱有借此改良日本文化和日本社会的意图。而在此前的作品中，统合军和统合政府正是代表了将全人类合为一家的理想，因此整体形象是很正面的。
然而到了1999年的PS游戏，《超时空要塞VF-X2》已显露出对于统合军的批判，而到了《Macross Zero》，则正式标志着统合军的形象变坏。即便是后来搞的新统合军和新统合政府，也还是被或明或暗地黑着。可见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深远意义的改变。其实这也就意味着，制作者们对西方政治失望了，就如剧中所指出的，统合军口号漂亮但坏事做得不少，这不正是现实中常见的，批评西方的伪善么？
另一方面，对于多元文化主义等左翼思想，制作者们仍然是坚持着和发展着。如果说初代暗示了西方式的多元社会是人类的未来，那么《Macross Zero》的意义则在于阐明了，西方并不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唯一可取模式。不同文明之间，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这才更是多元文化主义。
与历代不同，该作中的歌姬莎拉，并不隶属于任何现代娱乐公司。将《Macross Zero》作为全系列故事的开端，这就意味着“歌”的精髓和原点，并不在于现代娱乐产业。这就等于是表明了，追捧偶像文化和现代娱乐产业，并非该系列最核心的思想。
对于整个Macross系列来说，《Macross Zero》有着强烈的重塑意味。其实这是创造一个新的故事原点，借此对整个系列进行重大修正，并对核心思想做出重新解释。可见作为该系列新世纪的第一作，《Macross Zero》除了延续经典元素之外，更是在技术和思想层面上，都做出了重大革新，可谓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理解了《Macross Zero》，才能更好地理解《Macross Frontier》和《MACROSS DELTA》等后来的作品。
5 绝望与希望
从《Macross Zero》就能看出来，河森正治的思想是很国际化的。因为就在几年之后，卡梅隆的《阿凡达》来了。简单对比便知，两者的思路很相近：都是男主角进入到原始部落，经历了从心灵到政治立场的深刻转变（和酋长女儿的相识相恋，这种套路也差不多），于是转过身来，反对西方殖民者了。对于神秘原始文明的倾心，以及作为环保主义者的执着，卡梅隆和河森正治在这方面真的很相似。
《阿凡达》的结局，不妨说是外星力量打败了地球资本主义，那么《Macross Zero》中的鸟人也是外星来客，其实都是借超人类的力量来警告人类。说到底，现实历史中的原始部落，面对高科技的殖民者是没有胜算的，而在文艺创作中则可以帮他们反败为胜。
有所不同的是，《阿凡达》中的纳美族最终获胜了，而男主角则不再做地球人类，这就表达出一种激进和决绝的态度，而《Macross Zero》则更倾向于表现对于现实的无奈和痛苦。当莎拉将玛泱的人们托付给工藤真之后，工藤真却因战机损毁回不到地面了——这个剧情设定蕴含着深刻的悲剧色彩。
不妨假设一下，如果工藤真安然回到地面，那么今后的他又能怎样呢？按情节逻辑来说，他应该投入到保护玛泱人民的工作中去，然而那就不免会和统合军产生矛盾。统合军可是投掷了反应弹，而这正是导致莎拉和鸟人远走的直接原因。此外惨烈的战争过后，玛泱岛的人民恐怕要变成难民了。（联系到初代中地球人类大量死亡的背景设定，这个小族群的未来就更是堪忧。）
《Macross Zero》的最终章（第五话）发售于2004年，那一年的另一部日本动画名作，《攻壳机动队 S.A.C. 2nd GIG》正好为我们提供了现实化的另一种结局。也就是说，不讨论初代中外星人入侵的情况下，工藤真如果尽力去保护玛泱人民，为他们在已经黑化了的统合军治下争取权利，而且很有能力和号召力的话，那他就很可能变成像久世英雄那样的革命者。然而久世英雄可还是失败了。
工藤真和久世英雄的末路，折射出日本左翼对于现实的悲观失望。那些年反战浪潮席卷全球，却挡不住美国执意发动战争；人类要相互理解和平共处的口号仍在，却也挡不住911之后文明冲突论的甚嚣尘上；还有日本社会的整体右倾化，导致左翼越来越受到孤立……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正是来源于现实。
与神山健治不同的是，河森正治更倾向于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因此原本应该坠海而亡的工藤真，最后却匪夷所思地飞向太空（请留意主题曲Arkan，这首歌境界很高）。河森正治的“神棍”之称，主要来源于此。《Macross Zero》的第五话，是借助于神秘主义，将远古和未来，现实和浪漫，科幻和奇幻结合起来的奇特作品，尽管有些生硬和不协调，但还是将思想展现了出来——既有“现在的人类作为实验动物是失败的”，也有关于人类进入太空的美好憧憬，既复杂又纠结。就整个结尾而言，可谓绝望之中，又蕴含着希望。河森正治对此应该是很满意的，因为后来《Macross Frontier》中的第十集，还有剧场版恋离飞翼的收尾，都能明显看出对此的模仿和致敬。
不过再怎么说，这就是个光明的尾巴而已。光凭象征意义上的美好，还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面对现实中的黑暗，人们总不能都像主角那样飞升离去，那又该怎么办呢？
剧中的第二女主角，莎拉的妹妹玛奥，提供了另一种现实可行的方案。关于她的情节，其实是很隐晦，很玄乎的。从前面来看，玛奥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对工藤真也很主动，那时候还只是个天真幼稚的少女。当她因为受到惊吓而产生心理退行现象之后，统合军的科学家们给她输了鸟人机体的血，但却并没有使她醒过来。还是要靠古老的普奇努哈仪式，才使她作为“新的孩子”重新诞生。这段情节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特别要注意到的是，苏醒之后的玛奥，她的心智变得成熟多了，甚至还拥有了超自然力量，能和男主角心灵感应——再联系到玛奥正是《Macross Frontier》中雪莉露·诺姆的祖母，可见她后来的人生轨迹，应该还是进入到了统合军管控下的现代社会中求发展。与此同时，她可不是坏人，按理说也不会和坏人同流合污。这也就意味着，玛奥身处那个并不太好的世界之中，但她又试图改变世界，对人类作出自己的贡献。
换个角度来看，河森正治自己不也是如此？一方面他在日本动画界的地位可不低，早就是日本商业环境下的弄潮儿了，另一方面他对于现实世界又多有批判，明显是个有抱负的理想主义者。
6 被低估的大师
河森正治，作为机械设定大师，这方面是毫无争议的，但在另一方面，作为监督和编剧来说，他的实力被很多人低估了。其实他是动画界少有的奇才，不但能兼任监督编剧设定演出等各方面的工作，而且在商业和艺术上都有很可观的成就。有趣的是，尽管Macross和高达EVA齐名，但河森正治却不像富野由悠季和庵野秀明那样喜欢抛头露面，评头品足。工作之外，他就像是在隐居似的。
回到《Macross Zero》和《战斗妖精雪风》的对比。MZ是胜在了思想上，而雪风则是强在了气质上。尽管雪风的原作小说很有思想，但动画并没有完全展现出来。对于心理状态的深入刻画，对于机械之美的极致展现，这才是雪风动画非同凡响的地方。对于人类生活方式和国际政治等重大问题的思考之深入，则是MZ的不凡之处，而且谁又能想到，居然是在一部机器人动画中，将自然之美表现得出神入化。两者都属于左翼政治立场，并且都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情况下，雪风偏向于精英视角和虚无主义，而MZ则偏向于平民视角和浪漫主义，这方面的差异也是耐人寻味的。
河森正治很有思想，更不缺个人风格。当他发挥得好的时候，能够创造出顶级作品。就拿《Macross Zero》来说，第四话“密林”是最有艺术性的，少有能匹敌者。尤其是后半段在林中的情节，细腻而又微妙地表现了，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消除，男女之间感情的发展，非常成功地做到了情景交融，潜移默化而又流畅自然。再例如第三话中，那个关于眼见为实的探讨，也是意味深长。另外就配角人物来说，福克前女友以及她的老师，还有反统合军的伊万诺夫和诺拉那一对，你能简单地说他们是好人或坏人么？该片着重批判的是错误思想观念，并未将罪恶归结到某个具体的反派人物上。
河森正治的特点又在于，他喜欢将娱乐化的元素和形而上的思考混搭在一起，并且敢于去尝试各种新奇元素，各种新奇组合。然而他所偏好的混搭创新风，这种路线稍有不慎是很容易招黑的，因为观众往往会感到尴尬。他又试图打破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界限，作品常常是看似娱乐，可实际却不怎么使人畅快。初看上去是很通俗甚至是有些恶俗的河森正治作品，细看下去却又有着令人费解的情节和设定，常常让观众摸不着头脑。此外他的作品数量较多，难免水准参差不齐。
其实即便不说别的，光是拿他主导的那几部Macross来说，河森正治就足以位居日本最顶级的动画人行列。十年以前，我写过《战斗妖精雪风 vs Macross Zero》，如今再次撰文分析，正是因为反复观看之后，又发现了新的东西，有了新的体会。关于整个Macross系列，值得探讨的地方有很多，可不仅仅是那些娱乐元素，今后我将继续分析其中隐藏的玄机。
既然谈到了玄机，那就再举个《Macross Zero》中的例子吧。先来看EVA的TV版第11集，“在静止的黑暗中”，结尾的对话很有意思：
碇真嗣：假设没有灯火、人造的光，星星是多么明亮啊，真是一种讽刺。
明日香：可是，如果没有光明，就感觉没人住——你看，这感觉多踏实！
绫波丽：人类就是因为害怕黑暗，才使用火来赶走黑暗从而生存下来的。
……
再来看MZ的第二话中，关于星光的对话：
莎拉：那人偷走我们的血，而你则连星光也要偷走吗？
工藤真：星星？
莎拉：去世的父亲曾说过，点亮地上之光的话，它就会夺走夜空中同样多的星星。
工藤真：那又怎样？大家不也喝了果汁吗？电灯也是你的妹妹玛奥一直想要的。
莎拉：玛奥…
工藤真（启动发电机，岛上亮了起来）：看吧，这就是地上的星星。
莎拉：怎么会这样，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工藤真：不喜欢的话，闭上眼睛就行了，要多少黑暗都能看得到。
莎拉：就如同你的心一样？
……
可见碇真嗣的观点和莎拉差不多，但在EVA中明日香反驳了他，而且绫波丽的解释，也是支持明日香的。因此粗略看上去，就好像碇真嗣说的不对一样。MZ中的相关讨论，则是将隐晦的地方表达清楚了，那就是明日香和绫波丽，还有工藤真，他们的观点都站在了功利主义的角度，而莎拉和碇真嗣则是非功利的视角。碇真嗣的话，反映出他的天真，以及对于成人世界的隔膜，而莎拉的言论，则出于她的原始宗教观念，理论性更强。
莎拉和工藤真的争执，等于是在替碇真嗣反驳。剧中看似是一句简单的气话，实际上却暗示着，那些渴求人工制造光明的人们，是不是内心黑暗缺少光明呢？对于旧版EVA中的明日香和绫波丽来说，那时候她们的内心深处恰恰是缺少阳光的。反过来也就是说，只要人的内心是光明的，那么他就更能欣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其实也就是美丽的大自然——碇真嗣的话，正是暗示了他心中还有光明（表现在剧中就是他始终保有的善良）。
细细品味这两处很有哲学味的对话情景，感觉就像是河森正治对于庵野秀明的回应。因为后面MZ中的对话，正是延续了EVA中的话题讨论，并且进行了补充和解释。从旧版EVA到《Macross Zero》，那才是日本动画的辉煌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