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宇宙之中,有着无数人类不知道比较好的深邃神秘。
——H•P•Lovecraft《克苏鲁的呼唤》
看着面前打下的第一行字,我苦笑了,比起克里斯蒂,Lovecraft式的宇宙恐怖,与那年夏天开始萦绕我们的淡淡丧失感更扯不上一点干系,在此引用只是一点点自虐式的追悔,当时我们若能以再认真一点的心态去对待悠有的能力的话,也许能迎来稍微好点的结局,不,也许仍没有任何变化吧。
只是我们都太年少,也太轻狂了,这毕竟只是“Project”,让我们悠闲的暑假过得更有趣一点的读书会、野外自制电影拍摄。时空跳跃?可携带衣服物品但不可载人?只能向前,不能回溯?别逗我笑了,只能往前的话能跳到哪里去,未来?怎样的未来?人类的辉煌的顶点在1969年,之后的只余下不可逆转的衰退与欺瞒相争的延续,这不早已是去年的“Project”得出的结论了吗!就如同夏祭的大轮烟火消逝后余下的迷蒙烟尘!
对,烟火,我还记得那是夏祭的夜晚,在游客浴衣与自行车群组成的光与影的洪水中,悠有——消失了,在十字路口眺望着不知多少光年的远方后的一瞬——留下那条凉刚通过的“最短路径”转瞬被人流掩埋。说起来凉对我发表他那扯谈的大宇宙理论&悠有的跳跃原理也是那天晚上,那可笑的内容已经忘记九成了,只记得在烟火照耀下他一时涨红一时惨白的脸。而我呢,我也很清楚为什么自己这种时候还奉陪他搞那毫无建设性的“Project”——凉在逃避去找一同失踪的饗子,而我则在拼命给自己一个不去找悠有的理由。
是呢,饗子,也许五人之中最先崩溃的意外地就是她。在我和凉的心中,一直以为悠有对她来说是超越挚友的存在,是宝贵的洋娃娃,但当荒人在远离祭典的寂寥河岸找到她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你想带着悠有逃走吧。逃到哪里?哪里都没关系,anywhere but here。只要不是这个人口不足二十万的窒息牢笼!然而命运女神这回的玩笑有够讽刺,悠有一号不接受载人服务?!
“荻尾望都《波之一族》。”
“Pass。”
“为什么嘛?”
“那是吸血鬼故事吧,跟时间旅行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是向未来而去,以24h/天的速度!”
曾几何时,向来寡默的荒人一锤定音的这句为“盛夏之门”一瞬间带来窒息的沉默。
对,IQ超群的我们无一不领悟到,却一直绝口不提的压倒性事实,悠有如果真的不能往回跳?如果真的只能往前进?那不管是三秒或十年,可控制或不可控制,事情的本质仍没有一点变化——悠有迟早抛下我们,先一步到达未来。
到那谁也已经不带希望的未来。
所以“Project”才得以延续,那美好的非建设性娱乐性现实逃避活动,正好比我的自行车设计图,饗子的俱乐部和AELism,凉对家族污职的愤慨,哪一个不是眼高手低不切实际的逃避工具?也就荒人比较理智一点吧,要不是有了他,这年夏天说不定会迎来一个更坏的结局,而悠有……
只有悠有是跟我们不同的,不管读了多少我们读过的书,不管听过多少我们对未来的冷嘲热讽,只有她依然相信,人类在一百年内能到达火星,那SF黄金时代梦想与浪漫的路标。
我在火光熊熊的商店街“Tripple”发行总部旁,在惊慌失措的人群斗殴与叫喊声中穿梭,拼命寻找那不起眼得印象鲜明的女孩的身影。Tripple,为缓解政治压力与加深地域交流,市领导带头推出的地方性记账型货币,取这名字的家伙该不会是《Star Trek》的中毒拥趸吧,但如今一切的亲善好意都随着上千万元的赊账金额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看,就连这种地方,对未来捷足先登的尝试也落得如此一败涂地!然而当我在运河边的树丛阴影处找到悠有,听着她兴奋地眨巴着大眼,向我解释她已能控制跳跃时,不可思议地,我小小的决心就已经下定了……
说起来,纵火犯的真面目的确让我们震惊了,但上文已经反复强调过,我们只是惧怕孤独、渴望挣脱束缚、自我中心却眼高手低的,即是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生而已。多年后的事件研究家们仍称呼我们为“邪恶的天才少年少女团体”,但也是别的故事了。
九月的第二个周一,清晨。
(手帕带了吗/带了)
进行了无数次实验的寂静公路。
(邮票、古币和分散的银行卡带了吗/带了)
天高气爽,东南偏南的微风。
(我的邮箱地址改变了的话,互联网体系灰飞烟灭的话,怎么联系?/按“盛夏之门”旧址、公路的此处、校庭的一角的顺序)
微白的晨曦中,飘来了Orleans的Dance with Me,魔法一般响彻心底。
(大规模恐怖活动与核战争时该躲到哪里/总之在到达地点勤看新闻,少靠近大都市)
她带着马拉松大会时丝毫不变的衣着与纯朴的笑脸,嘲弄我那奇形怪状的自行车。
我那最终未能遨游火星,穿梭巴别图书馆的自行车。
但却是唯一成形了的,我的自行车。无数的可能性之中淘汰甄别,残留下来的世界独一无二的自行车。
时间的精灵轻声催促我们上路,被名为可能性的巨大压力推动着,我们都会不可逆地,继续流淌在各自的人生之河吧,悠有只不过是稍稍地,走了点捷径。我们大概会成为某个人,荒人、饗子,就连凉也是,我呢?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大概会尝试着成为某个人吧。
而在这长河上,我的身边将一直有自行车为伴吧。
悠有将以此为记认,与未来相遇,与我们相遇,与未来的我们……
我缓缓地蹬着脚蹬。
悠有的姿态从步行到小跑,再到有力的奔跑。
“卓人。”
“嗯?”
“这小城很美呢。”
“嗯,”下一句话,决定了我的一生,“能变得更美就是了。”
“卓人,帮我向大家问好。”
“嗯。”
“那么,再见。”
悠有的短发在晨光中摇晃了。白光刺入我的眼帘,短发再现,再消失。赤紫、青紫,追忆的赤,可能性的青,现在与不安,未来与希望,在可视光谱的偏移之中,抑或在魔法与合理性的徘徊之中。
她的身影,消失了。
Epilogue
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预算上动了花样。
其成果,就是眼前的,在和平纪念公园一角的小小雕塑。
它既像古式的泪滴型火箭,又像早已被历史遗忘的二轮自行车。没有一处资料记录了它的作者,也无处得知它的存在意义,但我可以想象,它将被这个小城的人们一直悉心保护下去吧。
与此城同在。
与她同在。
直至永远——
饗子——AELism之中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了现实,AEL的信者已经在日本和加州成立了法人团体,但与饗子本人无关。她今天仍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一角,准备随时逃离信徒们的追踪吧。
凉——在脑疾治疗之中顺便挣脱了家族的束缚,弃医从文,辗转数间出版社后独立创作,现在住在福冈,与能干的妻子与三名女儿一起,幸福美满。
荒人——不知为何大学中退后,继承了家业,现已成为商店街的名人了,自从我回乡后每个月都在建设规划会议中与之较量,还是一样棘手的对手。
我——终未能成为自行车设计师,世界各地辗转多年后,落叶归根,现在的身份是本市即兴都市着床系统设计主任,在图纸与工地现场的往复之间,往事涌上心头,提笔写下这个故事。
悠有——Summer/Time/Traveler
(完)
PS.本作获2006年星云奖日本长篇小说部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