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我是三藏，一个有着清秀面容，国字脸型的男人。
几万公里的路我赶了下来，六百多部佛经我带了回来。所以大唐国曾为我而疯狂。
接着回长安这一路，无数信徒为我流下了祈祷的泪，他们在风沙涌起的长安官道上为我跪了下来，他们哭泣着吻着地上我走过留下的痕迹。就连皇上也为之震动，在洛阳的行宫浩浩荡荡，大摆宴席接见了我。
当时的我想，我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然后我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离开的大慈恩寺。我刚一进去的时候惊呆了，殿堂被装修的富丽堂皇，一副皇家气派。我苦笑道问悟空，你知道师傅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么？
悟空在那里流着哈喇，傻兮兮地四处观望着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的佛像。然后他倏地跳上了一座罗汉身上，狠狠地咬着罗汉的耳朵。
我大怒道，孽畜，休得胡来！
悟空却一脸无辜地尾巴倒吊在佛像上整个脸挂了下来，他对我说，
师傅，是真的金子……
我又是苦笑。
我想着十六年前清净法师把我赶出这里，然后被迫走上西去征程时临走那晚我那无奈的笑颜。而现在，我已经站在了这大慈恩寺的最顶端，清字辈法师的相继去世加上我被皇上的御封那三藏法师的名号。
我想，我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我是三藏，一个有着清秀面容，国字脸型的男人。
一
很早的时候，我轻轻地打开了窗户看刚刚破晓的黎明。
天色很诡异，云彩很厚。阳光被打碎，班班驳驳地撒在禅院的李树下。空气潮湿得很，有些暧昧，有些腥气。
我升了个懒腰，吐呐了几下。
我叫唤了几下那个服侍我叫色空的小和尚。他没有应声，于是我有些忿忿地走到了隔壁的他的睡房。他在那里安静地却很不安地睡着，眉头紧锁。看到他这样的我火气消了许多，我走了过去，把他踢在地上有些霉味的棉被轻轻地给他盖上。这倒把他给弄醒了，他惶恐不安地看着我，然后他瞥了一眼外面的天，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扑倒在地上跪着向我喊着，师傅恕罪，徒儿一时贪睡……我没有让他继续喊下去，我把他轻轻扶起，我说，师傅不怪你，你睡吧。
色空听了，马上挣脱开我的手，继续跪着。
这下我没有理睬他，我的火气又一下上来了。但我没有发作，我只是一个人拉开了他睡房的挂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还是去找吾空他们吧，我说。
这年头每个人都做作，我操。
我想，我说了句粗口。
二
到吾空他们后房的时候，我听见里面嘈杂的喧闹声，大抵上是悟能在那里向谁咆哮着，但声音被压抑得很厉害，我不能仔细听见。于是，我悄悄拉开了他们房间的挂帘。
我进去，他们看见了我。
悟净立刻拿来了一张椅子，悟能躺在墙角，他闪躲不及，只好呆呆望着我。他敞开着上衣，身上的赘肉耷拉着，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我带来了食肉的欲望和阵阵的恶心。我把双眉一锁，对着悟能说，猪头，把你衣服穿穿好，这里不比西域，可以让你乱来！
悟能低着头，没有吭声。然后，他轻轻地把衣扣搭上。
房间里一下子没了声音。很静很静……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们堆在炕上的散乱的扑克牌。我说，谁让你们打的？
悟空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师傅，是我。
我立马抄起一张黑桃A飞去悟空头上，悟空没有躲闪，只是把双眼紧紧地闭了起来。牌飞过他的额头，几根黄毛被刷刷地割下……
悟净和悟能一下子都跪在了地上，他们头上沁出了滴滴的汗粒。
我突然觉得，这很好笑。
然后我让悟空把那张黑桃A捡起来给我，我拿起牌。然后在他们的炕上我熟练地开始洗牌。我洗了三遍，然后呈四方地开始发牌。
我说，你们给我起来，我们来玩，我坐庄。
他们没一个人肯起来，都头低着不动。
我的火气这下越来越大，我把牌重重地往他们身上扔去。天女散花般美丽的扑克飞扬在我们四人周围。然后我听见悟净，悟空，悟能三人低低地哀求道，师傅，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苦笑着，我转身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我想，我离他们的距离开始越来越远了。
三
我在佛堂念了一会经。我觉得我自己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我始终静不下心来。我还在怀念十六年前我经常打扫的佛堂前那尊青铜如来。那种神圣和朴实，而在我现在面前这尊纯金的如来看来，那种没实际意义的怀念也早已是生命中中的灰尘了。我站立起身，在佛堂四周踱步，然后，我在门口铜柱上看见了一条条新刻的印痕。
一定是悟空干的，我想。
然后我数了一下印痕，一百零二条。我想，我们回长安已经三个月了么？
三个月，我怎么觉得像三年一样。这样的难熬。
我又是苦笑一下，我瞥了一眼正午高悬的太阳。有点偏，有点淡。毕竟是腊月的天了，这太阳也显得那么的阳痿。
我想，我又想了些出家人不该想的东西，虽然我是一个男人，一个不同与太监却一样受到情欲禁锢的男人。
就因为我是三藏。大唐帝国的骄傲。
四
本来吃完午饭后我准备翻译一部不是很厚的金刚经的。但吃饭时的不良心情让我找不到静下心来翻译的感觉。本来我的午饭都是色空服侍到我的卧房的。可今天我执意到大饭堂去和悟空他们一起吃。色空以为我还在生他早上的气，于是就一直跪在那里企求我可以原谅。我苦笑一下就走了，我想，长安的和尚脑子就是僵啊……
到了大食堂的时候，我没看见悟空他们。我以为他们和色空一样僵掉了，我心里一沉，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内疚。于是我就走去了他们的禅院。
我到的时候，他们仨趴在门口那儿晒太阳。
悟空流着哈喇，尾巴一甩一甩。
悟能掏着鼻屎，坦胸露乳。
悟净拿着本佛经垫着脑袋，眯着眼，哼着一段荤曲。
我的火气又一下大了起来。我刚想发作时却突然冷了下来。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被阳光覆盖的我的徒弟，突然有种伤感涌上心头。
我发觉我又看见了当年我们四人躺在沙漠里徜徉心情的那一幕了。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女人。我们四人却有着从没有过的快乐。我记得悟空当时说只要他的尾巴一动，就可以感觉到水的味道。悟能咧开了干裂的嘴唇，他笑着打了自己一拳，我老猪只要鼻子一动，就可以感觉到女人的味道。然后我们其他仨就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笑着……
我突然对此很怀念，可我知道，当我穿上镶上金箔代表着荣耀的我身上的袈裟的时候。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打他们。
我只是坐到他们中间。
我把悟空挤了过去，悟空用尾巴一下子打了过来，我用右手背接了一下。
悟空在那里很不耐烦地嚷道，老猪，过界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是三藏呢？
他们仨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差点就要哭了出来，我说，你们干吗啊？
悟能轻轻地回答，师傅，我们错了，我们应该翻译佛经的，可我们刚刚……
悟净无奈地接口，师傅，徒儿们愿受寺院的处罚。
悟空却在那里哭了起来。
我一时心疼，我一把抱起了悟空，我说，师傅对不起你们。
然后四个人拥成了一团，眼泪崩溃了出来。
五
我记得我刚到大慈恩寺的时候，皇家宗教事物司的刘部长在正殿给我举行了盛大的袈裟接受典礼。本来我在皇宫已经有了一次皇上的封赐了。但大慈恩寺的众高僧和悟空他们却都没有见过，所以在他们大力要求下，皇上特别允许在大慈恩寺进行由部长出面进行形式上的第二次册封。我跪在地上，高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手里接过金箔闪动的袈裟。然后，整个会场一起随着赞叹声回肠荡气起来。只是那从未见过世面傻傻地悟空在那里不识适宜地激动道，三藏，你真是鸟得厉害啊。
然后大慈恩寺的众僧一脸惊恐地看着吾空。
刘部长转过那张表情奇异的脸。他盯了我一会，他说，这是你的徒弟么？
我说，是的。
然后他对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一时气愤难耐，我对着下面的寺僧吼道，掌嘴！
多人冲了上去，隔开了悟净他们，然后一位老僧对着悟空就是一巴掌。他边打边骂道，佛家净地，竟出……他没说完，悟空一个后空翻，把他踢倒在地。悟净和悟能在那里高喊着助威。一些防卫武僧冲了上去，悟空又是一个轻巧的回旋转踢，一排人捂着脸倒下了。刘部长铁青着脸，让皇家禁军上去帮忙。我刚想和刘部长说什么，他一把打断我。他说，你放心，你的徒弟我会手下留情的……我听了他这样，本来放在口里的话很无奈地咽了下去。我想，刘部长，这很难留情的……
然后我看见了刘部长更惨白的脸了。悟空他们三下两下，所有的皇家禁军全部失去了战斗能力。刘部长灰着个脸对我说，三藏法师，我会和皇上汇报这样的闹剧的……我听了，更加怒不可竭，我一把披上了御赐袈裟，冲下到殿堂。悟空他开心地看着我，他说，三藏，这些家伙真没用，根本就不能和那些摩揭陀的武士相比……他没有说完，我一个巴掌飞在悟空脸上，他一下倒地，悟净和悟能都惶恐地看着我。我对着他们狠狠地说道，你们不要插手！然后我对着倒在地上的悟空一阵猛抽，我边抽边叫着，我叫你不懂规矩，我叫你乱来……
刘部长带着残缺不整的禁军趾高气昂地走了。清字辈的老人们跌跌状状地被寺僧掺扶起走了。武僧们一言不发，灰头灰脸地退了下去。
我突然惊觉，我的事业要走下坡路了。
我发觉我突然要面对很多我珍惜的东西，但我要割舍很多。
我不行。
六
我每天都要翻译佛经。
虽然我想我只是一时冲动。
我是个和尚，和尚的天职是为活人念经，为死人超度。
而如果要念的经无法用中文表示，我这样的翻译型和尚人才就吃香了。
十三岁的我因为一个女孩的死而决心遁入空门。等我后悔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再也逃不出这个桎梏了。青春期的我反叛，孤僻。我师傅清净看不惯我这个样子，就天天把我关在佛堂里反省。无聊的我只好开始翻阅那些泛黄的佛经……我无法参透，更无法投入。直到有一天，我把前来送饭的小和尚给打昏了，逃出了佛堂。
我逃得时候，带了一些佛经，想着若是能逃出这大慈恩寺我就拿这些佛经当手纸用掉，气死那个死老头子。可惜的是我被防卫武僧抓了回来。当住持等人一起审问我的时候，我只好拿出佛经，淡淡地说道，这佛经好多地方都有错，我要去天竺，去那里寻找这真正佛文的含义。很多人惊呆了。
住持点点头，说，同意。
于是我就被赶了出来，清净在后面嚷道，你找不到就别回来。
我心里一阵狂喜，我会回来，才怪。
我只是在离开时有一点点无奈地哀伤。我当年为了什么会走入这高高的空门。
我记得，我原来叫陈珲。
我还记得，我爱过的那个人叫晓菁。
陈珲，早已死在了我的记忆里了。
晓菁，早已刻在了我的生命里了。
他们都是过去时了。
七
时间又是一天加一天，我看见悟空又在铜柱上刻道道了。我说，悟空，这是公家的财产，不要随便破坏。他点点头，没吭声，转身走了。
我想，我们之间越来越远了吧。
我开始不再去管他们三个人。
我也开始不再在乎自己方丈的身份了。
我偶尔几次便装出寺去大街上随便逛逛。有一次我在一家名叫红满楼的妓院门口碰到了悟能。我叫了他，他很恐慌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说，别怕，师傅也是来找乐子的。
悟能的脸上没有露出从前那种快乐的深情。他一把甩开了缠着他的老鸨。跪在了我跟前。
身边立刻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
我一把拎起了悟能，我大声地吼道，我今天也是来找女人的！
这下一满楼里涌出了好几个妈妈桑。他们把我们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悟能的神情有些尴尬。我却毫不顾及，带上了假发的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很有吸引力，很有钱的男人。而当他们看见吾能这样的老顾客刚刚竟然下跪在我面前，也知道了我的来头不小。
我和悟能被安排在了一个看歌舞姬表演的好位子。悟能望着我，神经质地紧张着。我笑着，把一杯装满了上等女儿红的酒撒向了他。我哈哈大笑起来，坐在我身边的妓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悟能没有笑，他一直一脸死灰地坐着。我心里骂道，他丫的真是猪。
我想，我已经快半年没碰过女人了。想当年在西域的时候，我和悟能两个人还为了一个吐蕃的姑娘打了起来。我们各自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功互相点到为止地攻击着，就为了可以和那女孩一夜销魂。而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女人用她粉饰的手不断贪婪地抚摩着我的胸口。她把火热的嘴贴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没有看她，更没有和她接吻。我只是冷冷地把真正的自己藏进了肉体中。我开始失去自己原本兴奋的表情，我开始冷漠起来。然后她的手开始越来越没有禁锢，她的嘴开始越来越溢出了淫荡。这种女人根本勾不起我的情欲，我对自己说。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悟能。他只是把头放得低低的。我又是轻蔑地一笑，白痴，我说。
然后，楼上的老鸨突然用很尖利的声音叫着，现在欢迎我们一满楼的一把手当家晓菁姑娘来献演一曲。
我听了，口中的酒突然喷了出来。
是真的么？晓菁。真的是她么？她不是死了么？是同名么？
我又是猛喝了几杯酒，却一下子倒了下来。
八
我醒的时候，天刚刚亮。色空已经站在我身边服侍着我了。
我问他，早饭食甚？
他对我说，师傅，早饭是清米粥。
我听了，推开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吃。
我要去找悟能。
悟能和悟净在那里翻译佛经。我进他们屋子的时候，他们俩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低声向我问好。我用手示意他们坐下。我刚想说什么，却怎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然后我们仨就这样沉默了起来。我问悟能，有烟么？吾能笑着摇了摇头。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站了起来就走了。
九
皇上托人来找我，想让我出使高昌国。因为我当年曾和高昌国主有过一面之缘。我一口答应了下来。皇上十分高兴，他从龙椅上站了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高僧，辛苦你了……我淡淡一笑，虽然我比吾皇还年轻。
他问我需要多少人马。
我淡淡一笑，只要三个人。
十
回去后，我和悟空他们说了。
他们高兴地欢呼了起来。
悟空拉着悟净去整理行囊。
我轻轻地拍拍悟能，我说，再陪我去次那里好么？
悟能坏坏地笑道，师傅你也真是的。
我一给了他一下，我说，我是三藏，不是师傅。
十一
我点名要晓菁来陪。老鸨一脸的苦色，他说，他们的晓菁只卖艺不卖身。我说，你和她说我叫陈珲，我们以前是好朋友。然后吾能塞给老鸨五十两银子。老鸨脸上堆满肉的脸一下子舒展开了。她说，那好吧。我马上让她来。
然后我看见了晓菁，只是远远地望见。她披着兰色的丝绒袍子，缓缓而来。这让无数过往的男人开始不断地淫叫起来。
她走到我跟前，我看见了她灰褐色的眼眸。
我告诉自己，就是她。
就是当年的那个我深深爱着的小女孩，她没死，她还活着。
吾能见我发呆，于是接口道，晓菁小姐，我家公子……
“什么陈珲不陈珲的我不认识，就五十两银子想让我陪你喝酒上床是想都不要想的，我今天累了，失陪。”
我听了，没有吱声。我阴下了脸。我说，悟能我们走。
老鸨在后面苦苦地挽留。
悟能狠狠地一把推开老鸨，大骂道，滚。
然后我们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是听到后面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耳光。
十二
我们四个人，我和悟空一起骑着白龙。
悟空很开心地勾在我的脖子上一口一口三藏的叫着。
我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我在路边捡到的那只人形小猴子。那时的他被人欺负了，他在那里哭。我把他抱起，我说，乖，不哭。
悟能和悟净在后面说着笑话。慢慢地走着。
我们选择了在凌晨没有人知晓的时候走。
我想，我又要离开我的大慈恩寺和长安了，不知道，这次一别，又会是多少时候再相遇。
不过，我想，有些东西，我是不会再失去了。
皇上本来说要送我，被我婉言谢绝了。
大慈恩寺的那帮傻驴，我什么时候走也没和他们说。
只是色空听了我要走了的时候，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然后，我在离开长安城最后的时候，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我看见了一满楼。
我看见上面站了一个女人朝这里看来。
她穿着兰色的丝绒袍子，在寒风里瑟瑟发着抖。
我心想，她丫的真是会犯贱。
然后，我开始苦笑。
我问悟能，有烟么？
悟能递给我支三五。我摆摆手，国烟。
悟净给了我支牡丹。
我接了过来，我说，悟空，帮我点点。
悟空从包里取出火石，轻轻打了一下，帮我把烟点了起来。然后他直盯着我看，他说，三藏，我也要抽烟。
我打了他一拳，我说，未成年人不得吸烟。
悟能和悟净笑了起来。
十三
走了几天，我们到了凉州，我对他们说，就在这里过夜吧。
然后晚上的时候，悟能拿出扑克牌。他说，我们来玩斗地主，来真的。
然后到了凌晨的时候，我，悟空，悟净都输得只剩内裤了。
悟能在那里一个尽得嘿嘿傻笑着，然后我们看见一张鬼牌从他的袖子里漏了出来。
我们仨先是一愣，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扑向了悟能，开始扒他的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