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 月
(一)
嘀嗒嘀嗒的与敲打在青灰的瓦片上，顺着屋檐流下，结成一片晶莹的水帘，挂在了天与地之间，隔断了雨中的滚滚红尘，和红尘之外，这个只有我知道的，内心世界。我知道，只要伸出手去，指尖便能触碰一片冰凉，这丝一般蔓延的凉意和我的心中竟是一样，心已与这灰色的雨一般，没有了颜色。
“小姐。”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千兵卫，父亲最恭顺忠心的家臣，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男人。他的声音总像是从地底下幽幽冒出来似的，和这雨一样令人感倒冰冷。但我宁愿听他的声音也不愿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哀怨、无神的盯着我……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母亲了——那个美丽一生，软弱一生，哀怨一生的女人。千兵卫本应是她的丈夫，却为了忠诚放弃了自己的女人。所以，我讨厌他，虽然我也认为阴冷如他也不太可能给我母亲带来真正的幸福。
“秀臣家的公子想见您一面。”
“和父亲都谈完了？”我的眼神飘忽在茫茫的雨物件，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反正就要是他的人了，有什么好见的。”
千兵卫没作声了。只有雨滴在石苔边的青瓷碗里，清脆地像弹着筝。
“好吧”，我回头朝他笑了笑“也不能让上川家失了面子。”
我起身向长廊尽头走去，常常的和服裙摆扫过跪着的千兵卫，扫在地板上沙沙轻响。我知道，女人的笑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武器，身为侧室的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子，除了微笑的服从还能怎样。不过，真得很讨厌这沙沙的衣摆声，如果有一天能摆脱这十二层单衣，如果有一天……
“天狗？”“是的，据说是一名叫赤修罗的犬妖。”“怎么会……”
父亲的声音从层层垂帘后时断时续地传来，我不禁放慢了脚步，凝神屏气地听了下去。因为，父亲最讨厌妖怪了，秀臣家的这位公子竟然在父亲面前提起妖怪，真是有趣了。
“你的意思是……”“还是送上供品祭拜一下的比较好……”
我大概听明白了，西国，我将远嫁去的那个地方有个叫赤修罗的大妖怪。如果送亲的队伍大张旗鼓的经过他占据的山头，恐怕会惊动妖怪，准备些祭品也许会顺利渡过。（呵呵，好像强盗头子，写到这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荒谬！难道我上川家害怕了妖怪不成？”“岳父大人息怒，无非是打点打点，有备无患总好些”“行了！秀臣公子，我有16 个女儿，每嫁一个都要讨好妖怪，我上川家还有什么颜面？既然你一称我为岳父大人，那么就只管放心，到吉日定会把千紫送到贵城的。哈哈哈哈……怎么还没来？千兵卫!千兵卫！”
不出去不行了。我掀开垂帘，颔首垂视，默默的进去，向父亲和秀臣行了礼。
“对不起，我来迟了。”
“哈哈，你未来的夫婿等不及了，我给你选的这个婆家可真不错哦。”
是的，我对面的这个年轻人，长相到也是有鼻子有眼，虽然有些浮肿，令人觉得有些呆滞，但仍不失城主的贵气。除此之外，我脑海中对他的印象仍是模糊一片。
“千紫小姐，这个，这个，自从上次赏樱大会一别，在下对您一直念念不忘。感谢您的父亲上川大人已允诺我的求婚……”
他在说些什么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不，加上这一次，也算是第二次见面了，竟然就将是我的丈夫了，真可笑。我的脸上，现在一定正戴着面具般的微笑。瞧他一脸神色飞扬，一张嘴一张一合，感觉慢慢模糊了，他的声音和连绵不绝的雨声混在了一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大人，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告辞了。秀臣公子，我就先行告退了。”
得到父亲的首肯，我想是逃离了一个密封的箱子。站在走廊下，我忽得抬起头，大口地传着气。当目光投向那一片灰色的雨帘，我的心开始收缩，我的生命，就这样被决定了吗？也许，也许被妖怪吃了倒还干脆。靠着木门，我笑了，无力地慢慢滑了下去。
雨，依然在下。
(二)
终于，要出发了。
作为侧室的女儿，父亲对我算是不错的，热闹又风光的送亲队伍有上百人之多，但这恐怕也是因为那个“上川之花”的虚名吧，美丽，只会让女人的一生图增困惑和痛苦。
经过一出虚伪的“生离死别”后，我茫然地坐上了华丽的马车，放下垂帘之前，向我生长大的这个地方看了最后一眼作为告别——这座总笼罩在乌云与薄霭之中的上川之城，与雨水泪水永远纠缠不清的上川之城……
送亲的总管是千兵卫。这个男人，17年前将我的母亲送进了上川，17年后又将我送出了上川，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愿多看一眼他勉强挤出来的假笑，总算能够摆脱他了……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外面的太阳升起又落下，银色的月亮也被旅途的劳顿一点点蚕食，终于我们将迎来——朔月。
终于到了这天，西国边界上的赤岗。血红的暮日挂在山边，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安的红色。
“小姐，一定要连夜过山吗？我恐怕……”千兵卫小心地把头凑到马车的垂帘前。
“你在担心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冷漠，是什么让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这样也好，反正我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千兵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忽的把手伸出帘外，定定地指向了前方。千兵卫不再说什么了。他掉转马头，前前后后的忙碌起来：“大家听着，队伍收拢，加快速度，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停下！”
夕阳带着遗憾褪下了最后一片树叶上的红晕，车队行进在逐渐暗下来的山谷里，四周除了虫鸣，就是间或的一声乌啼。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发出枝桠枝桠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渐渐在整个车队蔓延开来，那是——莫名的恐惧。
但是，我并没有陷入这种莫名的不安中，因为连日的劳顿已使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片浓密的乌云将最后几点星子掩去……
忽然一阵夹杂着血腥的狂风刮起，令整个车队一团迷乱，受了惊的马发出刺耳的嘶鸣，有几匹甚至突地起身将马背上的骑手摔倒在地，完全失去了控制。
随着剧烈的颤抖，将我从灰色的梦境中惊醒。马夫大概是花了很大的劲才将受了惊的马拉住。好容易坐稳，我正想掀开车帘看看出了什么事，耳边传来千兵卫的声音：“大家不要慌乱，守住自己的位置，保护好小姐！……”想不到这个平时阴郁少语的千兵卫此时倒有些大将风度。
可是没等我弄明白状况，一阵惨叫传来了。“妖，妖怪……”
“哗啦”一声，马车似乎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扫过，一下子整个的塌陷，我也被压在下面，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就是千兵卫沙哑的吼叫声贯穿耳膜。
“小姐——！！！！！！！”
（三）
被埋在几乎碎裂的马车里，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令我侥幸地躲过了一场残酷的屠杀，但仍然活着的事实用刺骨的疼痛这一方式固执地将我从黑暗中唤醒。
当我挣扎着从占满血的碎片堆中挣扎着爬出来时，遮天盖地的乌云早已散开。努力眨了眨眼睛，籍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了地狱的实景……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人类的身体会变成这样……恐惧到极点是什么?麻木吗？那么，我是真的麻木了。
饱餐后的妖怪也许已经都散去了，整个车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只给我留下了黑的天，几颗星子，寂静如死的山谷，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中是血的气味。
我呆呆地坐在马车的碎片堆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前面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动。是错觉吗？我下意识地在身边摸了摸，抓起一根棍子之类的东西，几乎是半爬着向动静发出处靠过去。
血肉模糊的残肢堆中，突地伸出一只手。我浑身一震，在淡淡的星光下，我看出那只手上上川家家奴的烙印。
还有人活着！我的心一下子活了，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老天，求你了，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人间地狱里，不管他是谁。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只手的旁边，顾不得什么，一把抓住他，努力把他拉扯起来，竟然是——千兵卫。
他满脸是血，已经看不出什么人形了，但是，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我使劲地摇着他的身子，想张开嘴大声唤他的名字，却似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那双我17年来最讨厌的阴冷的眼睛，由迷惘逐渐清晰，当他看清眼前的是我时，眼中突然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这样的千兵卫，突然令我想起了母亲——或许他也是以为自己看到了我母亲了……
“小……”千兵卫微微动了动嘴唇，勉强地相继出一丝笑容。突然他把我用力推开——用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举起他手中的残剑——
这就是我见到千兵卫的最后一个定格。在夜风中，一只狰狞的爪子穿透了他的胸膛。是一个重回屠场找漏网之鱼的妖怪，或许刚才他那只爪子应该穿透的是我的身体。
红色的鲜血在我的眼前迸裂开来，慢慢地，慢慢地占据了我的视野……来吧，把我撕裂吧……
一道光如闪电划过眼帘。恍惚间，眼前的那只妖怪裂成了两半，左右分开倒下。我清晰地听见它丑陋的嘴里嘟囔着：
“赤……修罗……你……”
（四）
在我视野所及之处，山野的夜雾中，缓缓走出一个影子，当他走近，走近，来到了星光下的这片地狱的中央时，我见到了让我永世无法忘记的一幕……
风，轻轻的吹起了银色的长发，在黑色的背景中似乎弥散着微微的荧光，白玉雕琢出一般的脸庞上，是一双如冰的金眸，那双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视进了我的世界……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停止了。
一袭鲜红如火的外袍，随意地用根银白的腰带束着，宽大的袖子随风飘飞，那么热烈的红色，似乎我只要一眨眼，就会化为地狱的烈火将这恐怖的一切燃烧殆尽。
他就是，赤修罗？这场大屠杀的始作俑者？我的心慢慢地抽搐起来。一个个，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就全部被撕裂了，还有那么多在上川翘首等待他们回去的家庭，还有，守护着我长大的千兵卫……就是这么一个朔月之夜，毁灭了多少人的生活。
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我的脑门，我突然站起来，一把拔出千兵卫手中那把残剑，不顾一切地朝那个绝美又残忍的赤つ修罗冲过去。
杀了他，或者，杀死我……
（五）
我带着仇恨的剑冲到了他的面前，没有任何犹豫——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座炎狱之神的塑像，静静地站着……
“——”
这就是，断剑深深插入身体的声音？我的剑，竟，竟然插入了他的身体？
一阵夜风吹过，有几缕银丝如梦幻般掠过我的脸庞。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迎上我的，是比任何星辰还明亮的金色眼眸，闪耀着那种，太阳的颜色。
时间在我周围停止了，这双眼睛，似乎已经与我对望过数个世纪一般，用一种熟悉的目光，带着陌生的超然。
他，真的是妖怪吗？这么，完美的创造，凝结了天地的精华，为什么，为什么避开？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眉毛轻轻地向上一挑。
“哼。”
声音很轻，也很清晰，传到我耳里，却像是莫大的讽刺。这，就是人与妖的差别？一个普通的凡人，根本就伤不了你，是不是？因此我们人类就要变成妖的食物，弱肉强食，是不是？
我一咬嘴唇，握紧剑柄，狠狠地将它一拔而出。那股反弹力令我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然后无力地跪倒下。
剑身上，已有好几个缺口，一丝红色，慢慢地，凝聚，结成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滴下，滴在沙土上，慢慢地，渗入大地。
我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脸，笑了。他的脸上滑过一丝惊诧。
“你以为，人类的武器就伤不了你？”我笑了，泪水渐渐地迷蒙了他的身影，他向我走近，似乎伸出了手。
是要，杀了我么？心里竟轻快了起来，真好，终于，要解脱了……
